山月崽(虎与雀修文中)

一位硬钢妇女

《虎与雀》【第三话】

吉原大火调查未果,但山下佽终是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火急火燎要求厨房做宴席,要有一屋和食,还要有一长桌西餐,接着又说找艺伎,还得找会跳西洋舞的姑娘。

饭菜刚摆好没多久,大腹便便的托克逊就进门了。他见山下佽如此殷勤,便哈哈大笑。托克逊笑,山下佽也笑;托克逊吃刺身,山下佽也吃刺身;托克逊吃烤鸡,山下佽也吃烤鸡;托克逊说什么,山下佽也就跟着说什么。恐怕托克逊放个屁,山下佽也要硬憋出一个屁来。

酒过半旬,托克逊已经有些上头了。他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日语,提议山下佽今晚来个“东西结合”,让那些艺伎跳康康舞。山下佽大声称赞,说“托克逊先生着实有艺术造诣”,遂让那些艺伎脱掉袍子露大腿跳康康舞。但跳着跳着,托克逊又乏味了,说还想找些新奇乐子,否则就“不同意和大阪的贸易协定,升上去的税得全算在日本平民头上”,而山下佽说“平民都很有忍耐性,再苦的日子都过得下去,加税也无妨。”

“托克逊先生,实不相瞒,这次我找您来,是想问一番话。您也知道,我是一直负责中国事务的,可现在这野党贼子着实叫人头疼。《辛丑条约》给美国赔了多少钱,您也是知道的。这清廷倒了,美国可也就分不了这一杯羹了。”

日本平民是死是活与山下佽无关,他只关切自己能捞到多少钱。

“我知道,所以山下先生的意思是....”

就在这时,陪宴的王世子发话了:

“父亲,您是否记得前些天委托儿子画浮世绘美人图为托克逊先生献礼?儿子无能,实在愚笨,无论如何也学不会这高深的技艺。然而我请了一位高师来,他画的浮世绘,可谓稀奇又稀奇。”

这虎小子!偏在紧要关头打岔!

山下佽气的牙痒痒,而本就不想谈论此事的托克逊也趁机转移了话题。他问王世子有什么稀奇,王世子拍了拍手,小画匠便带着纸和颜料登场了。托克逊一看,这哪是什么高师,分明是个毛孩子!

反差感让托克逊觉得滑稽至极,遂哈哈大笑。既然托克逊哈哈大笑,山下佽也只得跟着哈哈大笑。阵阵笑声中,这小画匠开始挥毫,山下佽定睛一看,纸上出现了一只穿着和服的绿鹦鹉。

“好,好!你这么瘦弱,个子长得这么矮,就像一个日本玩偶一样,却能画出这种东西。来,来,你叫什么名字?”

托克逊招呼小画匠到他身边,而后,小画匠看到了一个顶着蟑螂头的人。比起之前的驴马猪,还有刚才的鹦鹉,这张脸真是显得更加可怖!他的头部包裹着坚硬的壳,头顶两根须子一动一动的,还有那蠕动的口,一吞一吞的,散发出腐肉的气息。托克逊不知道那是他自己,哈哈笑道:

“好,好,虫子,你还会画什么?我喜欢虫子,尤其是那种带须子的,长翅膀的。看看,山下,多么古怪又可笑的画啊!我得把它好好收藏起来,这才有东洋异国情调!”

小画匠看着蟑螂满意的蠕动了他的口,又抖动了些许他长丝状的触角,最后露出了他的鞘翅得意震颤着。鹦鹉不停嘎吱嘎吱,连连附和,还说要把他留在府里,日后有机会“继续为托克逊大人作画”。

王世子一直在捂嘴偷笑。

宴饮过后,山下佽带着托克逊去作其他“寻欢之事”了,王世子抓住机会带着小画匠逃出了宴席。这两个孩子悄悄摸摸走到了山下府后门,翻过墙后,两个孩子就手拉手沿着街道一路狂奔。

“这个托克逊和山下实在是太坏了!原来大家生活这么辛苦,都是他们搞的鬼。我家每个月都要交好重的税,柴米油盐都要交税,简直没有不交税的……”

“哈哈,这两个又蠢又坏的家伙今晚得到报应了!简直又好笑,又解气!他们都不知道你画的正是他们自己呢!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吃甜的。”

“那我们今晚就去买些糖果点心,大把大把地买,好生庆祝下!”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我是应该称你为大人,还是王世子?”

“什么大人,什么王世子?我只是一个寻常人。我随我娘的姓,姓王。我的名先保密,以后再告诉你。”

华灯初上,两个孩子爬上屋顶,坐在瓦顶上,看着那车水马龙的东京。历经明治维新半百年的改革,东京的光亮俨然和那西洋的光亮同等耀眼。灯火奋力燃烧着,像不知疲倦的太阳,好像这因人造而崛起的光明会永生永世燃烧下去似的。

“哎,你知道驴打滚吗?驴打滚也是甜的,可好吃了,比我们现在吃的这些西洋糖好吃一百倍。但是只有北京才有驴打滚。你知道北京在哪吗?”

小画匠摇头。

“北京就在对岸!有一天我要跨过这山海,好好的回北京去!到时候我请你吃驴打滚,还有还要吃艾窝窝,豌豆黄,杏仁豆腐,沙琪玛,糖葫芦…….我还要带你去后海荡舟,去香山看红叶,还要去那厂甸庙会……到时候,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全都来个遍!”

“可是这些都是好朋友才能一起做的事啊。”

“我们现在可不就是好朋友吗?”

在那一瞬间,夜空升起了烟火,那烟火捎着人世间的灯火灿烂绽放。小画匠看着王世子被光雕琢出的轮廓,消散了麻雀的不安,变成了人面。见小画匠不畏怯了,王世子高兴地拍了拍小画匠的肩膀,结果却发现对方眼睛晶晶发亮:

“怎么了,为何这般看着我?”

“光都映在你的身上了,你简直就像燃烧的火一样!”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像燃烧的火?”

王世子和小画匠大笑。那天晚上真高兴,而那句“我们是好朋友”尤为叫人高兴。小画匠有了朋友,这对他而言太重要了,重要到成为了他每天生活的盼头。而且自从这“虎老爷”一来,满街的小流氓都不欺负他,都跑得远远的。

“要有谁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我一定护着你!”

“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你当我的美术老师呀,这样就能经常见到我啦!”

王世子的誓言叫小画匠安心。只要有那“虎老爷”在,小画匠就没有那股胆怯劲,也能安安心心画画。而那王世子自从和小画匠成为朋友后,性格似乎也收敛了些,能提得起来些耐性,不再似曾经那般急躁。

春去秋来,一眨眼几个月就过去了,而在那历史的弹指挥毫间,人世已然是风云骤变。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清宣统帝发布诏书宣布退位,中国几千年的君统制终结崩塌,可惜不久,革命的果实便被袁世凯窃取。1912年2月,在袁世凯的逼迫下,宣统皇帝溥仪退位。清王朝统治结束,袁世凯随后组建政府并被临时参议院选为临时大总统,成为当时掌握中国最高权力者,中国自此进入军阀分据时代。

就是在那短短一年的时间,小画匠发现王世子突然变了。这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王世子自从得知宣统皇帝退位后便变得异常勤勉,除去完成日常的功课外,他每天还要看很多艰深晦涩的书。有些书是汉文写的,像什么章太炎的《正仇满论》,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有些书是日文写的,像什么福泽谕吉的《脱亚论》;还有好些大部头索性是西洋文写的,比如伏什么泰和孟什么鸠的。

不过王世子有好几个教书先生,汉人,日本人,西洋人都有,所以小画匠对此也不以为然。然而也不知是不是那大部头书读得太多,王世子那段时间总是嚷嚷着头疼。这上绘画课的时候,就索性把笔一扔,然后倒在桌子上耍赖。

“这怎么能行呢?我都教了快一年了,你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

“我这不都画完了?喏,朝阳出海。”

一看,一条墨水画的粗线,一个歪歪扭扭的半圆,好一个朝阳出海,这太阳怕不是要丧了命,比穷人的钱包还要瘪。

“那这呢?”

“这叫猛虎出山。”

一瞧,纸上一团黑。好一个猛虎出山,黑压压的深山老林里,老虎怕不是都被那武松打尽了。

“小先生,我可求你饶了学生我,学生我是真的学不会。你每天来找我,就坐阴凉地喝茶,白拿工钱补贴家用,我也不遭这罪,这对你我岂不都是美事?”

这“小先生”一叫,小画匠就知道王世子又要耍赖了,但他态度也非常坚决:

“我怎么能白拿你的学费,这岂不是昧了我的良心?”

王世子拿着画笔叫苦不迭,说找这么个小先生真是给自己找罪受,坐在那桌板前像屁股着了火一样,一会又说“墨不好”,一会又说“笔折了”,反正就没有安生的时候。画着画着,王世子居然用狼毫笔把纸戳了一个洞。纸面豁开,王世子和小画匠对着那黑洞面面相觑,两人一时语噎。

“怎会如此?”

“不知道啊,这玩意压根不经画!”

“唉!你!”

小画匠连连摇头,他拿出规尺,让王世子把手伸出来。王世子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手刚伸出来,接着就是结结实实的两下。

“你这打得也太狠了!”

王世子疼得直甩手,小画匠嗔怪道:

“记性也太差了!我都说了描本的时候要轻点,慢点,结果你还是屡教不改。唉,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你就在那边看着我画吧。”

春天,山下府的樱花全开了,反正王世子拿笔也是浪费纸墨,小画匠就索性示范怎么画花。他静坐在桌板边,闭气凝神,用极细极柔的笔触把花一朵一朵勾勒了出来。

“刷——刷——”

屋外樱花掉落,小画匠是如此专注,如此忘我,他身上好像呈现出了一种静到极致的力量和气场。这是一种水滴石穿的安静,在有限的生命里,人总是或多或少感受过这种安静的,大抵是飞鸟过云山,又或是白雪压旷原——

王世子被这安静迷住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王世子好奇地打量着纸上的花朵,“你这画的简直像舞剑一样,好像都没沾染什么,但力道又全在纸上。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

“因为我画得很多。自拿画笔至今,我怕是画了成万的花,我不需看,花就在纸上。”

“那你为何总是这样安静?你性子总是慢吞吞的,说话也轻柔,干什么事都心平气和的。真羡慕你,我觉得我就不行。我这几日,可真是浮躁得很。”

说完,王世子懊恼地站起身来。他把书架子上那几本大部头都扔在地上。

“这几天看的杂书可叫我烦死啦!章太炎说‘夫今之人人切齿于满洲而思顺天以革命者’,固不得不行;康有为说自立是“求速灭亡”,而立宪可以避免“革命之惨”;福泽谕吉说‘百卷外国公法不敌数门大炮,几册和亲条约不如一筐弹药’,意思是要穷兵黩武。这卢梭,伏尔泰,又说这民主共和。我都不知道他们哪个说的是对的,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一蜂窝在我脑子里吵架。”

“民主,共和,这都是什么?”

“救中国的东西。”

“啊,中国……你懂得真多。”

听着听着,小画匠发现王世子头上多了一双毛茸茸的虎耳朵。他感觉奇怪,因为他一直看王世子是人面。

“你的头上怎么有了老虎耳朵?”

王世子大吃一惊,他赶忙用手盖住头,连说是小画匠看走眼了。大约片刻的功夫,这虎耳朵就又不见了,由此,小画匠觉得自己是真的看走了眼。

“你总说头疼,也许是近日太过勤勉了,不妨休息下?”

“我休息不得,我现在觉得休息就是浪费时日。”王世子指着自己的辫子道,“前些日子我走在街上觉察自己被人议论,有说这辫子怪的,还有说这辫子野蛮落后的.。当然,还有更难听更过分的,说这日本应该渡海割了对岸所有人的辫子。”

“有辫子又何妨?”

“何妨?你生于此,长于此,是不会明白我这异邦人的感受。我的国好像病了,但我又不知道它病在哪。你说这辫子,是要,还是不要?”

“我也不知道。”

“确实,谁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了的,那就是“不能有皇帝”。我从小生在王府里,最恨这皇帝和王爷,就是他们欺压我娘这样的平头百姓翻身不得。现在皇帝倒了,我也终究要回去。”

“回去作什么?留在东京不好么?”

“东京好是好,但北京没这么好。我近日总是听山下佽讲共荣,倒也觉得有理。假如有天中日共荣了,那到时大家都过着平等的光明日子,不必受那西洋人的欺辱,也不必受那战乱的苦。”

“真好啊,平等的光明日子。也许再过两年,我们就可以等到那平等的光明日子了!你人这般好,到时候你一定也过得幸福!”

小画匠也开始期许那“共荣”了。“共荣”就像轰轰烈烈的樱花一样,每朵花都开得平等,每朵花都开得光明。春光明媚,樱花灿烂,小画匠眼睛里充满光亮,王世子偷偷靠到小画匠身旁。他偷偷闻小画匠的头发,闻到了一股画粉的味道——那是春天花朵的味道。“从没人祝我过得幸福,也没人说我好。”

“为什么?你人这般好,我最希望你过得幸福。”

王世子烧红了耳朵,他偷偷看小画匠的脸庞,装作不经意去碰他的手,却把小画匠碰得痒痒。小画匠把手背过去,王世子又偷着去碰。

“你怎么了?”

“没怎么……”

“你为什么要碰我的手?有虫子吗?”

“你……身上有一股味道。”

“唉,我知道,画粉味。我身上一股这种味道,我们这些人一股这种味道。”

小画匠问王世子是不是在嫌隙他不干净,王世子别别扭扭,又躲避又回头。小画匠说自己最近这些日子在印刷店画画,没有干净衣服可以换,然而王世子神情却像梦游。小画匠站在旁边好生别扭,他把自己的衣袖闻了又闻,也觉得身上那味道艳俗脏臭了。王世子想要拉他的手,但小画匠扭头跑了,头也不回跑了。

课没上完,小画匠却跑回家去了,唯独留下一纸未画完的花。王世子愣愣站在花树下,花瓣一片一片飘,他被春光魇住了。眼前这一切叫他直做梦,然而等到他那梦醒,小画匠早没影了。花瓣儿越落越多,王世子的肩膀覆上了一层粉色。他有太多话想对小画匠说,只是他刚跑出门就撞到了雕版匠老婆。雕版匠老婆满脸胆怯,说自己赶过来就是为了道歉。

“他造次了,今日课没上完就早早跑回家。请不要责怪他,要罚就罚我吧!我教训过他,他如今也知道下人不干净要被老爷嫌隙,回家难过老半天呢。”

“嫌隙?”

“是呀,他回家一个劲哭嚷,说不要画粉味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会嫌隙他脏呢!”

王世子五雷轰顶,他被小画匠误会了!他追着雕版匠老婆问,却得知小画匠一回家就睡了。雕版匠老婆叫王世子别见怪,说他们这些贱民一难过就睡觉,毕竟睡觉是最便宜最省事的消遣。王世子急了,他一定要跟着去小画匠家里。雕版匠老婆无奈,只得领着王世子过去——

这是怎样贫寒的一个家呀,简直是一个浸淫着画粉颜料的杂物棚,地上屋顶上缝隙里全是霉菌,人在这生活,也要变成发毛的颜料瓶罐了。脏乱狭小的空间把颜料和人叠堆在一起,一根绳挂着些滴水的破布衣服——这明显是小画匠奋力洗过的,但那些衣服早被染得看不出来本色。

“为什么洗了的衣服不晾外边?”

“外边是债主的地,他们不让晾,说把穷酸味晾出去了。”

王世子深一脚浅一脚迈进屋子里头,见角落处有个破布缀成的被子堆。他扒拉开,见颓丧着脸的小画匠——他感冒了,直打喷嚏,分明用冷水洗了好长时间澡。小画匠解释说他想把自己身上的味道洗干净,但只有冷水,说罢,他就又用被子把头蒙上了。王世子硬把被子拉开,他看见小画匠脸上似有似无的泪痕。他追问,小画匠咬着嘴唇,又将被子拉过来蒙住了脸,许久才小声道:

“你怎么能对我这样?”

“哪样?”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一股味道,但是……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站远一点,你可以下课再对我说……”

一直在屋外头做活的雕版匠走来了,他一把掀掉小画匠被子呵斥道:

“你这小子,老爷和你说话呢!钱没赚到,你倒先抱怨,哪来的脸!”

“他身体不舒服,饶了他吧!”

雕版匠老婆急忙跑过来护住小画匠,却被雕版匠反手给了一记耳光。殴打妻儿是雕版匠的习惯,也是他的交流方式,就在他将要把小画匠提起来打的时候,王世子抄起身旁的烟灰缸砸了过去,似乎顺势就要与雕版匠扭打成一团。

“别打了,别打了!”

烟灰缸摔碎了,小画匠并不觉得悲伤,因为他已经被殴打习惯了,但是他的叫喊让王世子悲伤。王世子看着自己满身绫罗绸缎,再看看晾在绳子上的那些破布——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要被这样供奉,有些人却要被这样造作。

“回去吧,你不用管我家里的事。”

小画匠劝说,王世子死活赖着不走,最后还是被雕版匠老婆劝了。雕版匠老婆擦掉嘴角的血印子,坐在被子堆旁说了好些道理。她说“小孩子不懂事”,又说“人和人生来有别”,而这一切等王世子长大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

“老爷呀,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您长大就明白啦——”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如果长大就要明白这种事,那我就不要长大了!”

倏尔,小画匠看见王世子头上闪过一对老虎耳朵,可那老虎耳朵很快就不见了。他看见王世子像大人一样挺直了身子,说这样的家实在是太困苦了,哪怕给了接济,怕也是养不起一个生病的人,不如把小画匠送到山下府去养病。王世子一板一眼说得煞有介事,雕版匠老婆笑出了声,她觉得王世子幼稚又好心。

“老爷哟,我们好着都是蛆虫,更何况病恹恹的?山下大人是不可能叫他进屋的。”

“那我不管山下佽了,我养他,我肯定对他好。我小学毕业了,还是新制小学。”

“养他?没办法谋生呀,你又不是军官呀,商人呀,政治家呀,你只是个小孩子。”

“怕什么,我以后就是了。”

那天晚上王世子叫人把生病的小画匠接走了,他把小画匠偷偷安置在了自己的卧房里,叫他穿自己的干净衣服,睡自己的床铺,还笨手笨脚给他喂汤药。

“我以为你今天嫌隙我,我边洗衣服边哭。”

“我哪有?我哪能嫌隙你呀——”

王世子直摇脑袋,小画匠开玩笑似的把药碗推过去。

“好苦,我不想喝了,你想不想尝尝?”

“我喝这个,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王世子没有犹豫,他端起碗脖子一仰就喝完了。汤药把他苦得龇牙咧嘴,小画匠哈哈大笑。王世子见小画匠笑,就又趁着劲扮鬼脸,又捏鼻子又拽耳朵,把小画匠逗得好不开心。两个人又玩又闹,最后小画匠也疲了。他问王世子有没有好玩的事可讲,王世子遂躺卧在他旁边讲故事。煤油灯的灯光映照着他们小小的身影,王世子开始讲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周幽王?一个昏君,为了哄妃子一笑就把烽火台点了。诸侯们很生气,说周幽王昏头,于是纷纷抛弃了他。但我不认为周幽王昏头,也许他确实昏头……但我想我多少理解他,至少今晚。”

王世子故事讲得很生动,小画匠神情严肃,他紧紧拽着被子,俨然被卷入这画卷之中了。末了他问王世子:

“周幽王的妃子最后笑了吗?是善意的笑,还是嘲笑?也许是嘲笑,她可能在笑周幽王是个笨蛋。”

“为什么?”

“因为国家比个人大。”

“但是周幽王喜欢他的妃子,不是普通的喜欢,是特别喜欢。”

小画匠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假如有一天你也碰到一个特别喜欢的人,你是选择人,还是国家?”

王世子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答案,而小画匠已经困了。他平时晚上睡两个小时就要被师傅叫起来一回,做完工才能稍微眯一会。

“我今天睡这么久,真害怕半夜老爹打我。即使他不来,山下府也会有人把我像垃圾一样扔出去。”

“不会,我今晚替你守着。我不睡,我突然想画画。”

王世子把小画匠没画完的那幅画拿了过来,他支开一张小桌板,说要把剩下的花描完。小画匠强撑着从被窝里爬起来,说他还是不敢睡。

“万一你离开我——”

王世子硬把小画匠按了回去。

“嘘,快睡吧,都开始说胡话了。”

灯光摇曳,王世子开始画那些花了,而小画匠拉着王世子的衣角睡着了,嘴里念叨着“别丢下我”之类的胡话。

胡话真话,谁也说不清楚,反正自那后王世子隔三岔五就往小画匠家里跑。有次雕版匠老婆甚至看见王世子蹲在凉水盆边给小画匠洗衣服,洗得满盆都是颜料,满身都是脏水。雕版匠老婆觉得不对头,她接连几天偷偷看,发现王世子总是帮小画匠洗衣服。

有些孩子开窍早,有些孩子开窍晚。有些孩子还是孩子,有些孩子已经知道爱慕了。

雕版匠老婆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她心里着实结了个坚硬的疙瘩——她觉得自己儿子不是个男人,倒是一个被盯上的女人。作为花柳街的游女,她当然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类男人——他们爱男人,他们把男人当女人。

“哎呦,老天,怎么会这么坏哟……”

傍晚已至,水盆里的衣服渐渐洗完了,趁着某年小画匠不在的半晌功夫,雕版匠老婆直截了当质问王世子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雕版匠老婆一阵质问,王世子脸红一阵白一阵,他额头冒汗,支支吾吾,不知从何开始坦白,于是雕版匠老婆狠狠按住了他的手。

“你到底怎么想?你是不是把他当女人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他……”

“喜欢,你这是病了!你喜欢一个他就像喜欢一条阿猫阿狗,喜欢一个碟子一个碗,你要糟践他!你把他当女人了,你会变成糟践女人的男人,到时候你就会了!”

雕版匠老婆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想把王世子赶出去,然而最终她还是对内心最真实的念头屈服了——她穷怕了,被糟践怕了,贫寒与卑贱让她不得不屈服。她生的儿子是草芥,但跟了王世子生活,他儿子至少还算人,纵使是一个女人样的男人。

雕版匠老婆死死掐着王世子胳膊,她哭。哭了许久,她颓然放下了手。

“你病了,但你是老爷,你有这个权力。你会对他好吧?你会成为军官,商人,政治家……你能让他活得像人些……”

月亮爬上来了,那晚上王世子神情恍惚,都不知道是怎么独自拖沓着脚步回家的。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迷茫不安地敲开了山下佽书房的门,问山下佽怎样才能成为军官,商人,政治家,山下佽坐在靠椅上笑,他一直等着这一天。

“想通了,想当人上人?军而商,商而政,政而军国。沿着这条康庄大道走,你必定能飞黄腾达。”

月亮为人延伸一条既定又未知的道路,山下佽还以为是王世子彻底抛弃了贫弱的中国。

“再过两年,我把你送去陆军士官。”

山下佽口中的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平等的光明,只有更加贪婪的黑暗与野心,还有更加深重的苦难与腐朽。送走了一个皇帝,还有另一个皇帝,还有千千万万的皇帝。

1914年,日本帝国政府决定以归还青岛作为解决满蒙悬案的交换条件,夺取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扩张独霸计划,实现“共荣”。

1915年5月25日,袁世凯在《对外支持政策文件》的基础上,正式签订《二十一条》。

献荣,共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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