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崽

一位硬钢妇女

《虎与雀》【第二话】

自那起,这王世子便随着山下佽来到了其位于东京的宅邸。在山下佽的吩咐下,全山下府的下人对这王世子毕恭毕敬,不仅伺候的时候要严格按照清王府的礼数,而且他提什么要求都要一一满足。

这王世子来后,第一个要求就是“坚决不能称他为宪荣”。府里上下全都牢记了这条要求,可奈王世子还是暴戾无常,飞扬跋扈。岁月轮转,这王世子转眼间到了12岁,一个孩童,举止投足倒是愈发放浪形骸了。由此,下人都暗地里给这王世子取了个诨名,叫“虎老爷”。

“虎老爷”闹腾,刺儿头,呆在山下府和和山土匪似的,简直是山下佽插在肺管子里的的一根刺。一提这孩子,山下佽就“呼哧呼哧”的喘不上来气。然而除此外,他还有更多担忧的事。1911年2月,中国东三省爆发严重鼠疫,并且逐渐漫入关内,最终成不可控之势。一时间华夏遍布灾民,饥民,病民,虽清政府令民政部、东三省、直隶、山东各督抚,督令所属严加清理,但却盖不住这排山倒海似的民愤民怨。趁着这股子浪势,3月,孙中山、黄兴、赵声、胡汉民等人联民筹款,报告国内起义之事“俱已着实进行规划,以两粤为主,而江、浙、湘、鄂亦均为布置”。

起义?中国人起义,那还了得?这傀儡还没落呢,倒把火烧到提线的人身上来了。山下佽本就焦头烂额,结果又传来一消息——

4月,广州将军副都统孚琦居然被同盟会成员温生才刺死了,就在那广州东门城外!一个从一品武职的高官,手里握着岭南各地的重兵,却被一个野贼刺死了!

“这伙人都是些什么来路,尤其那孙文,他是哪里筹得的钱?这消息可否属实,可否有谍报破译佐证?清廷那边如何反应,主动权可否掌握在日本这边?”

山下佽现在可真是急的直跳,结果他越是追问,电话那头就越是说不出来。听着听着,他拿起电话猛地朝地上一摔——

“放肆!蠢!”

“山下...山下大人,您先不要发火...孙文这伙人一直躲在海外....据悉最近美国有了些消息...我们不妨联系美利坚大使托克逊,兴许他知道些许...”

仆役畏惧劝说,山下佽强行咽下了一肚子气。他冷静下来思索了半晌,觉得对面说的也有理。擒贼先擒王,若能说服美国联合追捕孙文,那必能压倒乱势。结果恰巧在这火冒三丈的时候,山下佽瞥到了那位“虎老爷”——“虎老爷”托着一只装着绿尾鹦鹉的鸟笼子,正准备大摇大摆出门遛鸟去呢。

绿尾鹦鹉嘎吱嘎吱的叫唤,山下佽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道:

“纨绔子弟,成天干的尽是些胡闹的勾当!这鹦鹉你要养到什么时候!隔了这些时日不见,你在这府里是愈发放肆了!”

“回父亲,儿子我今日的功课已经好好做完了,该念的书也念了。我看父亲烦心,就长了点眼色,准备出门遛鸟。正好,父亲眼不见我心不烦。”

面对山下佽的责问,王世子没有半点怯场。他站在那里大大方方的回答山下佽,倒是把山下佽噎住了。然而山下佽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这王世子人小鬼大,明面一套背里一套。他一方面觉得这养子烂泥扶不上墙,一方面又觉得不安。

想到这王世子小小年纪就如此叛逆,长大了还不得与这些野党勾连?由此,山下佽决定给这小鬼一番教训,遂开口:

“美利坚托克逊大使素好浮世绘美人图,而我知肃亲王尤擅丹青。你自小在北平王府由他教养,想必也有些熏陶。有其父必有其子,大使这几日过诞辰,我要你亲自画一浮世绘美人图,要艳而雅,淡而俗。要有男女之事,但又不得让人看出端倪。”

“父亲,这画儿子我不会画,您画重金,另请专才来画吧。”

“那你就给我去学,来了这山下府,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守山下府的规矩。我看那下人都背地里叫你‘虎老爷’,我倒要看看你是哪来的虎老爷!”

画画献礼就算了,居然还要画浮世绘美人图,还要献给什么美利坚大使,山下佽这是明摆着在侮辱人。王世子心里像明镜似的,所以他压根就没想着学,更别说画了。他打发了一个下人些钱财去买,自己坐在花园里拿着匕首逗鹦鹉。

鹦鹉看着刀刃嘎吱嘎吱叫,王世子觉得这山下佽长得可和这鹦鹉一个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我的爷啊,真真愁煞奴才我了!”

下人哪知道这么稀奇古怪的画哪里找?他几经问询,恰好找了雕版匠:“现在山下公子要寻浮世绘美人图献给英吉利国的大使,说是要艳而雅,淡而俗。要有男女浓情事,但又不得让人看出端倪。”

“好说,好说,大人宽心,我小儿学画多年,他必叫山下公子满意。”

说罢,雕版匠把自己的儿子叫来,下人惊了一跳,这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哪里画得美人图?但雕版匠随后拿来了好几卷画,一一摊开给那山下府的下人看。下人看罢颇为满意,但又说“这画须得当天画,要留有墨痕,纸也得用山下府的纸。”

“老爹,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为何要当天画,还要故意留下墨痕?况且,艳怎么能雅呢?淡又如何俗?更何况这男女之事....儿子我才十一岁,怎么能知道呢?”

小画匠涨红了脸,他止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嘿哟,我的好儿,现在你是刀架在脖子上,画不出来也得画了。此次一行,你可得给你爹好生摇些金银珠宝回来。你就脑子里想着画那游女,姿势画的艳些,俗些。你先去取取材,到时候去山下府,下笔便有些把握。”

雕版匠便托自己老婆找了点门路,给小画匠约了金瓶楼的花魁,时长为半个钟。听说有模特,小画匠心里生了点底气,但见到花魁的时候,他其实还是有些紧张。

小画匠终归还是一个孩子,而且他实在太内向了,一见外人就腿打哆嗦。然而哆嗦归哆嗦,最后小画匠还是打开彩盒,花魁还是揭开帘子。小画匠原来想这花魁是怎样高攀不起的一个女人,但谁知他看到了一个素净如白雪的女子。

花魁不施粉黛,笑语晏晏,她给小画匠端来了一杯茶和一盒糕点,随后端坐于他面前,说他可以叫她“姐姐”,想怎么画都可以。

“我的情人前些日子将我了赎出来,我明天就是新娘子了。”

花魁浅笑倩兮,眉眼似菩萨温柔,如青艳丽,如雪纯净。一瞬间,小画匠突然开窍了,他在纸上快速勾勒了一着白无垢的女子,但又用一抹朱红点了唇。花魁低头看了一眼,连连称赞,说这辈子没见过自己“这般漂亮”,还开完笑似的又拿了一盒糕点,说此为定金,希望小画匠以后可以再画一幅交由她留作纪念。

孩子被夸总是高兴的。小画匠画的再好,也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这句认同,他简直高兴的不知所以。可奈半个钟太短,小画匠还没画完,小工就把他赶出去了。出门,灵感上头的小画匠也未回家,忙不迭的就找了处柴房挥毫点彩。不知多久过去了,画着画着,有人突然高喊“着火了”。当时他还没来得及拿画,就被一烧炭工挟着出了柴房。

“快走!金瓶楼着火了!”

呛人的烟雾弥漫出来,惊魂未定之余,小画匠抬头一看,看那奢华至极的金瓶楼燃气熊熊烈火,而那花魁被困在金瓶楼的格子窗后面,她的头饰在燃烧,她的衣服在燃烧,她的肌肤在燃烧——

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关在笼子里烧死了,可是没有人把她当人。

“姐姐被困在大火里了!谁来救救她!快来人啊!”

没有人回应。在一片黑夜火海中,大家眼睁睁的看着花魁燃烧,看着她面容扭曲,听着她身上的爆裂声和尖叫——客人们就像看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在笼子里挣扎,带着达官贵人从容优雅的欣赏,连连摇头,啧啧称奇,好像没找到一句戏文来映衬,最后有个人说了句“凤凰涅槃,至美也。”

凤凰不是人,凤凰,在他们看来,只是凤凰。

1911年4月9日上午11时30分左右,东京市浅草区吉原游乐区一角发生火灾,大火不仅蔓延到整个吉原游乐区,还蔓延到周边的房屋等,烧毁了约6500户人家,史称“吉原大火”。

这是一场骇人的大火,谁都没有见过那样的大火。其实吉原本就房屋密集,生存环境狭窄恶劣,出现火灾也不足为奇。然而,听闻“有革命党贼人蓄意纵火,意图刺杀某高官”后,山下佽就有些坐不住了,清早摔门而去的时候尚且板着铁青的脸,听闻是要去责问负责吉原游郭的警督。

家主如此,全府的奴才自然不敢发一言,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和主子说些好话,唯独那王世子冷哼一声,说了句“心情不爽快”就回花园逗鹦鹉去了,连登门作浮世绘的画匠都不见。

“我的爷,你要的那画匠来了——”

“来就来,关我何事?随他去!”

王世子闭门,下人也不好说什么,就招呼小画匠进来了。小画匠来了,脸色苍白病病殃殃的,站都站不稳,简直像被鬼怪勾走了半条魂。下人们知道他是吉原画浮世绘的,又欺负他年纪小,自觉身子比贱民金贵,所以连领路都不屑领,扬鼻孔出了点气就叫他随便找个凉快地方画。

下人如此,小画匠也没说什么,直愣愣走进后园,也不知道进的是哪件房,推开门,找了一张桌子,浑浑噩噩拿出彩盒开始在桌子上作画。然而,小画匠画的根本不是人,他画的是一种奇怪的,绚烂的鸟,有强健的翅膀,丰满的羽芒,冲天的头冠。这只鸟被熊熊火焰包围,周围都是垂涎的猛兽.....

“她不是什么凤凰,她是一个人啊....”

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画着画着,小画匠居然昏死了过去,一头砸在了彩墨盒上。他动静太大,把逗鹦鹉的王世子引过来了。

“来者何人,怎未经应允进我的书房,在我的桌上乱涂乱抹——喂!你这家伙!快醒醒!”

抱着昏死的小画匠,王世子察觉道事不对头,他急忙唤来了下人:

“快来人,这里有人晕过去了!”

“哎呀,虎老...不,我的爷啊,这脏小子怎么倒在您的桌子上了,您这桌子得多金贵,他这一倒可不得脏了这桌子——”

下人又拿来了清凉油和鼻烟,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太阳穴,好一番功夫后小画匠才睁了眼。然而,睁眼后,他居然看到了一张丑陋的驴脸!这张驴脸是如此逼真,如此骇人,鼻子里喷着的热气,但又偏偏长着一个人身子。小画匠吓得浑身哆嗦,驴子感到诧异,他伸出手,想要看看小画匠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受了刺激的小画匠一把甩开驴子的手,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救命啊!妖怪啊!”

“这小子疯癫了!”下人高喊:“他要朝门外跑去了,快拦住他!”

小画匠疯了似的跑,结果他一头栽到了一个人身上。他一抬头,看到了一张猪脸,而且这张猪脸比那张驴脸更加可怖:她脸上的肥肉一层层堆在眼上,但眼神凌厉刻薄,青筋暴起,嘴里哼哧哼哧的,简直巴不得把他的筋骨嚼个粉碎。猪脸骂骂咧咧的,朝小画匠泼了一桶泔水——

身形矮胖的厨娘一把将手里的泔水桶泼向小画匠,然后把他一把强行按在地上,又招呼了一个下人:

“快抓住这疯小子!老爷快要回来了!可不能让他在这里胡闹事——”

这下可好,一时间,驴脸,猪脸,马脸全齐齐凑上来了。小画匠惊恐的叫出了声,然而他发觉在这群魔乱舞间,只有王世子是端端正正的人模样。他仓皇逃窜向王世子,抱着对方惊声高语道:

“求求你,救救我,他们都不是人,他们都长着人身妖怪脸....”

王世子并不嫌弃对方身上淋着的泔水。他紧紧抱着小画匠,对周遭下人呵斥道:

“一个个这般聒噪,真是扰的我心乱,还在这里愣着作甚?为何不去找医生?”

“爷,这贱民是吉原画浮世绘的,命还不如一个铜板值钱,配不得医生....”

“命哪有轻重贵贱?你们不仅要去找医生,还要找他的爹娘,将其系数领到府上来。如有差错,我找你们是问!”

一会的功夫,医生来了,雕版匠和他的老婆也来了。然而,小画匠看见自己的雕版匠父亲变成了一条凸着眼睛的狗,他的母亲则是一只兔子。这条狗咕噜咕噜转着眼睛,伸着舌头,好像永远吃不饱,张口闭口就是“你给老爹捞了多少钱”。这条狗不仅怪叫乱吠,还会朝兔子咬,而小画匠发现自己的兔子母亲是如此的软弱,在吠叫中流血颤抖,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好,好,一个个娘俩都不成事,现在惹了山下府的爷生气,倒赔钱的生意,还要找医生给这小子看精神病!”

“哎呀,本田老板,先别打你的老婆了,赶紧让医生给你的儿子看病吧!”

一个下人制止了雕版匠,把医生领过来,小画匠发现医生是条吐着芯子的蛇。这条蛇用尾巴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吐着芯子,说“治这种病需要很多钱”,然后随口说了几个治疗方案,把雕版匠吓得要死。雕版匠说自己没那么多钱治自己的疯儿子,结果蛇的芯子吐得更为阴阳怪气了:

“本田老板,恕我直言,这精神病是分人的。富人得那就是富贵病,能去山里的疗养院好生休养,这穷人得就是疯病了,落下三长两短,下半辈子就只能当疯子。”

“这可如何是好?”

雕版匠秃噜住了眼睛,又开始摇着尾巴发出怪叫,但好在王世子发话了:

“既然是我请这画匠来作画的,那此事也应由我负责。去把抽屉内那张银票取来,再如医生所说找个地方好生休养——”

不料,王世子话还未落,画匠就恐慌道:

“不!我没有病!他们都是妖怪!我求求你....这都是我看到的!”

在小画匠说这些的时候,王世子若有所思的迟疑了一下,然后改口:

“也是,我看你这也没什么病,怕是过于劳累,一时半会魔怔了。你不能走,首先,你这画还没画完,我无法和山下老爷交差。其次,你还毁了我一张名贵桌子,日后怕不是得好好作几幅才能赔偿?再者,我最近也突然有了学画的兴致,听闻你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留这府上当我美术老师吧。”

“可是....”

“医生,你随便留些药,调调他心神,之后就不劳烦您了。行了,都回去吧,我现在是迫不及待要上街去买些好墨好纸,请这位小先生教我一番。”

下人还想说什么,王世子斜了他一眼,下人就噤了口。大约等到人都走尽后,王世子回到自己的书房,招呼小画匠也进去。结果小画匠刚进门,就被王世子按倒在地,用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你刚才所言,到底是在谎骗,还是真见此景象?你可真见那些人顶着野兽和牲畜的面孔?如若撒谎,我现在就取了你的小命!”

“我所说的句句为实...大人...我....我只是一个画匠,怎敢撒谎?”

“那随我去街上走一遭!”

说罢,王世子就拉着小画匠出了山下府去了街上。看着眼前的行人。王世子随手指了一老妪,问道:“你看她和她周遭都是什么?”

“回大人...那个老婆婆是...人...她旁边有一只豺...还有...一只狐狸...豺和狐狸一直跟在羊的后面,一只在流口水,好像想要吃了她...”

突然间,街上两个男子冲向老妪,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抢了她的背包就拼命往前逃窜。巡警大惊,行人大惊,小画匠也大惊,他想拔腿就跑,但还未等他行动,王世子就将其一把按住,然后把他拉到了一处角落,叹息道:

“唉,你现在和我一样,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什么....一样....?”

“不瞒你说,自从我被生父肃亲王过继给山下佽后,我就患了一种奇怪的魔怔。我发现自己经常能看到人身妖面的怪物,只有极少数的人,才长着人的面貌,大部分都是猛兽牲畜,禽鸟蛇虫。而后又过了许多年,我却发现了件更加可悲的事:我所看到的不是幻想,都是真实的。他们长什么样,心就是什么样,最后做的事,也是这个样。”

“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因为我们现在可以窥到这些人的本性。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其少数的人,里里外外才长着人面孔。大部分人都只是披着人皮罢了,但他们心相是掩盖不住的。那成日学舌见风使舵的,就是鹦鹉;那摇头摆耳食百姓米粟的,就是硕鼠。”

“那我在你眼里——”

“麻雀。我看见了一只卑微,可怜,颤抖的麻雀,好像一直在恐惧,恐惧冬天的风雪,恐惧找不到庇护。你到底在恐惧什么?”

“轰隆——”

白昼,一道惊雷劈过,东京开始下雨了。雨倾泄而下,水从小画匠的面庞上淌下,他似哭非哭,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怕雷...”

站在王世子面前,小画匠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雷有什么好怕的?快过来吧,我们去那边避雨。”

王世子拉着小画匠的手在雨里跑,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裳鞋子,叫他们都湿漉漉的,而小画匠一直在发抖发颤。

“轰隆——”

又一道雷劈过,雨下大了,小画匠吓得打了好几个激灵。

“你抱着我吧。”

见小画匠胆怯,王世子如此说,只是小画匠不言语,也没动静,他只是一个劲往房檐下的角落里躲,那模样真像一只小麻雀。

“那我抱着你,这样你就不害怕了。”

王世子走过去,他紧紧抱住小画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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