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崽(虎与雀修文中)

一位硬钢妇女

《虎与雀》【第七十三话】

第六部分

(1932-1932)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中华民国二十一年

昭和七年-昭和七年


那时谁都不知道,这将是二十世纪中国所遭遇的最大洪水。

雨瓢泼下,长江波涛湍急,泛进来的水淹了龙王庙里一大半。庙里昏暗,莲花灯微弱明亮,将四旁泥胎木偶忧郁地照出一片。

东海广德王敖广、南海广利王敖钦、西海广顺王敖闰、北海广泽王敖顺、河神、水神、雷公电母、雨公公、风婆婆...每个塑像的脸色都挂着黑暗。他们威严肃穆地笑,夸张骇人瞪眼。

一个穿红戴绿,索里铃铛的“大仙”对神像祭拜,他脸上涂着塑像似的油彩,吟诵了几句,又拿手里的法器响了几下,遂开始为惹水患的贱民“赎罪”了。

“四海龙王勿要发怒,江淮贱民败了规矩,冒犯了您们的威严。今个供奉的童男童女已经送来了,供果和钱财也已送来了,等沉江后,您们就熄了火气,勿再下雨啦!”

一把香火点燃了,热腾腾的气息扑出来。大仙恭敬地请香,把那烟雾拿起朝自己头颅缭绕了几下。端着香火,他淌水出龙王庙,又朝庙门外好些低着的头颅缭绕了下,而后叫人把两个竹篾笼子拿过来——这两个笼子里分别装有一个四岁男童,四岁女童,年龄恰好对“四龙王”。他们已经被村民提前用酒灌醉了,安安静静瘫睡在笼子里,所以不会挣扎。

“祭童男童女!”

大仙一声令下,村民们往竹笼里装石头。童男童女的父母都是欠地主债的佃农,今年大水冲毁了庄稼,佃农交不了债,家里也没米吃,地主就叫他们拿孩子祭龙王。大半夜的,带枪的家丁把孩子抓走装笼,佃农父母们拖着家丁的腿哭嚎,像挂件似的在泥地里被拖了好长一截印子,但其余村民却在拍手叫好。

“舍不得就越金贵,丢进水里龙王才信呢!”

鞭炮点燃了,村民们都很喜悦,因为大仙是不会骗人的。大仙叫他们有了对生活的新期望,他们坚信这两个孩子可以停歇大雨,坚信吃到贡品的龙王可以“凭空”将他们丢失的粮食奇迹送还,由此他们将这仪式当作新年。

“牛份子——!”

“小妮儿——!”

雨瓢泼下,父母哭嚎着孩子的小名,希望可以大声唤醒好叫他们逃脱,但是无济于事。他们被人绑着胳膊,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没入江水中。

莲花灯的花芯子融化,似泪的蜡油一滴滴淌下来。钟锤当当响了三声,父母也不再悲痛了。毕竟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小孩夭折更是像小猫小狗死了似的,所以他们很快又回到了日夜为继的麻木里。他们安详地随旁人举行完仪式,虔诚求龙王饶恕他们今生的罪过与前世的孽债。

“敲锣打鼓!”

大仙一声令下,喜庆的礼乐响起来了。人吃不到一粒米,但是猪肉牛肉鸡肉鸭肉却可劲往江水里沉。几串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这动静终于把抗洪的散军招惹过来。得知村民刚祭龙王,散军们大声呼喊。

“长江淹进去了俩孩子,谁水性好能跳进去救人?”

“我!淹哪了?”

“打漩涡的地方!”

喊话刚落,嘉龙飞一般跑过来,甩掉上衣直接从堤坝高处跳进长江的泥沙漩涡里,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其他人也试图下水,但水流越来越急,好几个人刚下去就被冲的直倒,最后又被绳子拉上岸。他们试图组成人桥,但人桥也被那水流冲垮了。雨淋的叫人看不清前方,因为这雨水硬要往他们的口鼻里灌。湿淋淋的,他们努力朝堤坝下面张望,问些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刚才跳进去的小伙呢?”

“他被水收走了!”

“他被泥沙收走了!”

“他被龙王收走了!”

“收”,多少有些“认命”的意味。一旦什么被“收”走了,那生死也就没有抵抗的余地。彼时堤坝旁的人们说着“收”,但尚且不知道这场洪水“收”了中国的多少土地。他们以为只有眼前这条河流才泛洪,却不知中国各地已经被洪水侵蚀殆尽——南至百粤,北至关外,东抵江淮,西达川渝,不仅是长江,黄河、淮河、珠江、闽江等各流域大小河川尽数洪水涨溢。

那时谁都不知道,这将是二十世纪中国所遭遇的最大洪水。

“你们不要把吃的东西丢到江里面!南京政府水灾急赈会现在正在筹粮,你们这样浪费粮食,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且祭祀全是封建迷信,你们这是害人!”

仪式被打断,赵狗子从散兵队伍里硬挤出来了。他见到了江上漂流的蔬果肉食,对那些祭祀的村民急得挥拳头跳脚。

“水灾急赈会是什么?他们能管我们死活吗?”村民压根不信赵狗子说的话,“我们不祭龙王,谁来停洪灾?”

“水灾急赈会就是帮你们渡洪灾的,现在长江决堤,哪里都是泛洪,你们还在这里作混事!”

“既然你们要赈灾,那谁是主席?有种叫他出来把钱给我们!”

“有主席,我们王司令——不,中央银行的王行长就是今天刚选上来的赈灾主席,他肯定有钱!银行的大老板,手里大把大把钞票,怎么可能没有钱?”

赵狗子一直都是机灵的,他懂得用“行长”这个一听就富裕的称谓说服村民,但他满脸稚气,终归是个十五六的“娃娃兵”,所以说话总是轻飘飘的无分量。

“我们不信!钱全是你们行长自己的,我们不把吃的丢水里,龙王怎么能放过我们?”

“王行长的钱就是你们的!他的钱就是老百姓的,你们信我!王行长有好多钱,他真的有,你们信我!”

冲突起来了,几个村民还要往水里投大米,赵狗子死死拦住那些麻袋,说哪怕他这个人被丢进水里这米也不能白白没有。村民们质问,赵狗子就左一个“王行长”右一个“王行长”回答,好像这“王行长”手里真能瞬间变出大把金银似的。

“我去找王行长,让他给你们说!”

“行,你把王行长找过来,我们看他到底有没有钱!”

洪水泛滥,“王司令”已经不能有了,现在得要“王行长”。村民人多,纵得再能言善道,机灵的赵狗子还是败下阵来,最后只得冒着大雨去砸了王行长家的院门。王行长得知村民在江边祭龙王,还丢了童男童女下水,遂赶忙同赵狗子前来。

“轰——!轰——!”

洪水若山脉崩塌!

水越来越急了!

王行长跑过来了,嘉龙也把两个孩子从长江里打捞上来。彼时水流湍急,岸上没有人能下得去,只有嘉龙一人费劲地在水里脱拽着沉沉浮浮的竹筐。竹筐里面装着一个孩子,背上还有一个,站在堤坝上望,湍流里只有三个时有时无的小黑点,一会没了,一会有了,叫人心里七上八下。

“是王嘉龙在水里吗?嘉龙!嘉龙!”

王行长站在了堤坝上,这洪水把他看懵了。

枯水期,长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洪水?这浪已经完全超过他的想象范畴了!

太大了,这洪水,他从未见过,他毫无办法...

滔天江水里,三个小黑点起起伏伏,沉沉没没,没人告诉王行长是谁跳下去救人了,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水里的人应该是嘉龙,必定是嘉龙,只能是嘉龙。

“跳下去救人的是叫王嘉龙吗?”

“是他!是王嘉龙!”

王行长问赵狗子,赵狗子急着回应,但这回答完全无必要。

除了嘉龙,还能是谁呢?

堤坝上,王行长心火似焚,他焦急踱步,好像离嘉龙无比很近,一会见他被泥沙围困了,一会见他被石头残枝围住了...

啊,嘉龙没影了!嘉龙沉到水里了!

洪水是那么大!

王行长心里“咯噔”一下,五脏六腑冲到了嗓子眼,瞬时把脉搏憋得停跳。他不管不顾往堤坝下跑,中间还摔着滚了一跤。

“王嘉龙!妈了个巴子的,王嘉龙!”

狼狈着,王行长浑身泥水,发疯似的朝洪水跑,莽了劲地朝前喊。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水漫到腰部,胸膛,喉咙,好些泥沙也反呛到口鼻里,但怎么都不见嘉龙人影。

“王嘉龙!王嘉龙!”

他撕扯着嗓子朝浑浊的黄浪头呼喊,绝望之际,一个大嗓门劈开水传到他耳边。

“老王!我在这!”

嘉龙终于出现了!他拖着两个孩子出水了!

“洪水这么大,你怎么敢跳江!你万一淹死了——”

“老王,我水鬼托生的,怎可能被淹死?快走吧,咳咳,快走...”

王行长气坏了,他真想当即打嘉龙一巴掌,但他目光瞥到了那两个孩子,见他们脸上呈现了死人的苍白铁青。他看了一眼嘉龙,发现嘉龙呛了不少水,脸上脏兮兮的,血水混着泥水,额头烂了,下巴边也烂了。

雨越下越大,水越来越急,王行长嘴角僵硬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还有气吗?”

嘉龙精疲力竭,他刚刚被泥沙困住了脚,身上的伤就是被洪水里的碎石头划的。然而他感觉不到疼痛,硬撑着和王行长及其他人把那两个孩子背上去。

“这俩小孩...早没气了...死了。”

被一群人围着,两个孩童闭着眼沉睡,他们不是昔日鲜活的生命,而是两具永远沉睡的小小尸体。赵狗子跪下身反复探鼻息,听心跳,但最后也不得不小声嗫嚅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好吧...死了...是我没来得及...”

嘉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低头沉默了会,又复说自己要是早些跳进去,或者不要陷进泥沙里,这两个小孩本应该有活命的机会。说完这些,他又说自己找到人后不应该一开始就解竹筐的锁链,应该硬狠着先把那些重石头一同拖上来...

“我不该顾着水急,我应该直接朝那边游...”

“嘉龙,人已经死了。”

王行长蹲在两具小尸体旁,声音沉沉的。

“他们其实能活,只是我...”

“嘉龙,别说了,这谁都救不了。”

“他们能活...”

“王嘉龙,蠢!你蠢极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在这俩小孩被扔进江的时候,他们就死了!”

嘉龙被厉声呵斥打断了,王行长愤怒站起身,一重拳锤到嘉龙肩膀上。

“这俩小孩早死了!不死也迟早得死!洪水这么大,你跳进去死了,我给家里的谁交代!你救别家小孩,那你难道不是我家小孩吗!”

嘉龙被王行长打了个趔趄,他什么话都没说。

“你净给我惹事,净沾这种危险!我要是你,我就不可能这么蠢!你长这么大了,做事终究要考虑考虑代价和本钱吧!”

王行长破口大骂,他还要打嘉龙,赵狗子和其他散兵拦住,但还是拦不住王行长对嘉龙的大骂。嘉龙站在雨里挨骂,什么话都没说,等对方骂够了,他抬起头道:

“他们被丢进水里的时候还活着。”

“那也别救!”

“任凭他们死吗?”

“你什么意思?”

“老王,你确实不会做这种蠢事,但我本身是个蠢人,所以要是再来一遭,我还是会做的。”

王行长梗住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了很多,但嘉龙一直都没变。现在的嘉龙和当年潮州帮剿匪的嘉龙还是一个样,他以前能毫不犹豫跳水里去炸船,现在也能毫不犹豫跳水里去救人。

“我后悔了,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打仗的。我不该让你去什么军校,不该让你当兵,一开始我就全做错了...我之后就去找熟人,托后门让你从抗洪的散兵队列里退出来,老老实实待家里...”

波涛翻涌,血管膨胀,愤怒充斥着王行长的神经,连呼吸都紊乱了。

“老王,你无需后悔,你没做错。你让我重新活,我这辈子欠你的还都还不清...但是刚才那一刻,你好像不是我以前认识的老王。你不是老王,你是谁?”

嘉龙不理会王行长,独自闷着头扛了一个防洪的沙袋走了。

“王嘉龙,你要走就别回来了!”

无论怎么喊,嘉龙始终不回应。沉默叫王行长慌乱,他追上前去拉住嘉龙,但被对方狠狠甩掉了手。

“唰啦——唰啦——唰啦——”

“我胡说的,嘉龙,记得回家!外面太危险了,你得回家!”

王行长慌乱地喊,天上的雨往身上泼,往江水里泼,往他的身上泼,他害怕嘉龙赌气不回来。

“吊勾你,老王,烦死了!搬完沙袋就回家,给我多做点白饭!”

雨里嘉龙回头咒骂了几句,摆了摆手走远了。王行长听到后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追,回到那两具小尸体旁,撇了一眼,轻声自言自语道。

“迄今为止我都不记得自己见过多少死人,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也有...太多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我没工夫给每个都去烧纸钱。”

赵狗子招呼人,于是两具小尸体被拖走了,他们和无数江水中的尸体一样,发现后就会被草率埋进一个提前挖好的无名坑里。等地方空出来后,村民们围上来,赵狗子对王行长小声道:

“王司令...王行长....老王...这些都是受洪灾的人...他们都指着你给钱呢。”

看赵狗子那畏缩的神情,王行长也猜到了——很明显,赵狗子之前给村民们夸下了一个他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海口。

“就是,这兵说你是什么中央银行的行长,特别有钱!我们都被淹成这样了,你吃香喝辣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子来施舍我们不就行了?”

“你是行长,你有钱!”

“给我们钱!”

“给钱!”

村民们把王行长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将手依次伸出来,眼巴巴等着金银从天上落,而王行长哭笑不得。洪水之大,已经完全超过了他最开始的预计范围。至少在家里和画匠对谈的时候,他以为这只是江淮每年例行的泛洪。

王行长活这些年,压根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他毫无办法。

村民们把手伸过来,王行长有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颓唐感。

“洪水这么大,钱当然是有的...但先请我介绍下自己。我是南京政府财政部部长,也是暂任的中央银行行长。泛洪了,江淮水患严重,政府紧急成立了‘水灾急赈会’,我是委员主席,所以你们有什么困难都归我管。我有很多身份,有很多称呼,你们叫我王行长,行,叫我老王,也行,叫我别的,也行...”

王行长说话比赵狗子有信服力,只是说了一圈,村民们都不喊别的,照旧喊“王行长”。相比赵狗子,王行长一看就是“领导”,说话掷地有声,所以他们相信“不久后王行长就能把钱给他们变出来”,而赵狗子也深深听信了。待把堤坝聚集的村民遣散去安全的地方后,他迫不及待问王行长有多少钱,结果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一分没有,而且净负债四十万。”

“四十万?!”

听到这数字,赵狗子吓得眼球都要蹦出来了,因为他一直以为王行长很有钱。

“这有什么?自我带川军来南京就没有不负债的。刚来的时候政府亏空更多,现在已经补了不少。江淮水患一来,这个数字即刻就飙升上去了。今傍晚到两百万,等明早就有五百万...以后一千万...”

“但是...这是南京政府亏的钱,这和老王你应该没关系...”

赵狗子被“一千万”这个数字吓楞了,而王行长倒是一脸云淡风轻,干指着自己调侃道。

“狗子,怎么可能没干系?又是财政部长又是央行行长,如今还搞了个什么赈灾主席,怎么脱离干系?我,老王,你眼前这个人,代表国民政府负债一千万,这一千万全满满当当算在我头上。”

“我们在川渝的时候明明是有钱的!我们一条嘉陵江,船舶运输就能赚好多钱——”

“是啊,但川渝的钱早就全填到南京政府的窟窿里了。国民政府贪财的大买办和殖民鬼子太多了,我们挣多少,他们贪多少,所以财政窟窿一直都有。现在洪水一来,经济状况便陷入了更大的恶性循环——”

王行长向前踱步,他现在语气出奇的开朗,说不出是放弃了还是看开了。

“财政窟窿填不上导致无军晌召集军队抗洪,再导致洪患进一步加剧,再导致无钱赈灾无钱恢复生产,再导致财政窟窿越掏越大,而后周而复始。所以一千万必然还会上涨,涨到两千万,三千万,涨到到一亿,两亿,十亿...二十亿...”

“二十亿...我日他先人...老王,你别吓我..那你要怎么办?”

“洪水来了,除了吃我们在川渝打下的老本,我暂时没有任何办法。”

“但你刚说自己有钱...”

“二十亿”叫赵狗子两眼发昏,他摇摇欲坠,路都走不稳,而王行长嗤嗤一笑,笑得酸涩无奈且滑稽。

“有个屁,我全撒谎的。这谎大的全然是绝路,我现在压根不知道怎么圆。做行长,做个屁,我一个军人,之前赚钱都是自己摸索的野路子,哪会当银行行长?”

“可是老王,你一直都是顶有办法的——”

“狗子,你开玩笑呢?除了跳江淹死,有他妈了个巴子的办法?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人拿枪守着,叫那些人别再往水里淹人了。什么王行长,拉倒吧,与其在这里犯愁,我不如让新女婿叫我声‘岳父’乐呵乐呵!走,搞订婚宴去!”

王行长冒着雨往前走了,他往家的方向走,而赵狗子不知所措,也不知道王行长说的订婚宴是什么,只得跟在其后。

“哗啦——哗啦——哗啦——”

雨大的骇人,无人有伞,每个人都在雨里。走着走着,赵狗子感觉王行长步履被大雨淋慢了好多,身影被大雨淋垮了好多,甚至头发都被大雨淋白了好多...

大洪水叫“王司令”仓促地变成了“王行长”,但他的处境比王司令更艰难。毕竟面对昔日的暴乱,王司令还有兵去打,而面对今日的洪水,王行长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手里一无所有,只有能把牢底坐穿的负债。

“哗啦——哗啦——哗啦——”

大雨里,王行长越走越快,他像在撒气,而赵狗子几乎要追不上。

“老王,等等我!大难当头,你要搞谁的订婚宴?”

“大难当头,拉几把倒,伊万诺夫这婚订也得订,不订也得订!老子不管,反正现在死活得吃顿酒席搞些喜庆!”

“老王,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而且哪来酒席啊?”

“对,对,我在撒气,但撒气又怎么着?自来南京就没几件事让我高兴的,如今我找点乐子,犯啥天条天规了?没酒席我就不能自个在办公室里喝?”

越走越气,越骂越气,王行长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对天跳着蹦子大骂道:

“老天,我日你先人!我骂你就骂,有种拿一道雷把我就地劈死——”

“轰隆——!噼里啪啦——!”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炸地,闪现瞬时就把一棵树劈焦了,呲啦啦直往上冒白烟。那树就在王行长和赵狗子几步前的距离,雨里还燃了好一会火星,叫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这——这——”

赵狗子张大了嘴,被雷电吓得愣成了一块石头,而王行长也愣了半晌。他愣着走向前去张望那焦树干好一会,拿手摸摸碰碰,最后折了一块焦炭仰天大笑。

“啊哈,看见没?霹雷都弄不死老子!关关难过关关过,事事难熬事事熬,吉兆!今日宜喝酒,没酒席我就独自回瞻园,先喝他个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

“轰隆——!噼里啪啦!”

这是南京郊野一个无名精神病院。

雨声冲垮苍白无色的精神病房,天花板上阴云密布。呢喃声里洪流缓慢涌入,漫过吊液体瓶子的生锈铁架。

泛滥,病床变成世界上唯一的漂泊方舟。

幻觉?现实?

“阿列克谢...”

陌生到令人恐惧的轻声呼喊在头顶盘旋,宫廷与革命旋转扭曲成一道转盘。

幻觉?现实?

“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

“轰隆——!噼里啪啦——!”

一道惊雷飞过,伊万诺夫睁开眼睛,瀑布一样大的雨声冲破耳膜。他心咚咚直跳,但病房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掉所有光线,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吗...护士...有人吗....”

门开了,听闻呼喊的柳德米拉先护士一步冲进来,她急切地坐在伊万诺夫病床边道:

“怎么了,司令,您又做噩梦了?”

“柳德米拉,刚才病房好些被水淹了...”

“没有,您瞧,什么都没有...外面雨确实很大,但都是幻觉...您继续睡吧...”

外边大雨,而病房是干燥的,安全的,昏暗的。

一切都是伊万诺夫的幻觉。

“可是有人在叫我...她在叫我的名字...是不是....春燕...玉堂红...小豆子的妈妈...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你是真实的吗?”

“当然,我是真实的,我对您而言永远是真实的...”

伊万诺夫依旧困于梦魇,他浑身无力,瞳孔发散,神情懵懂,脑海混乱。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您还在治疗...您还在吃药....”

药。

他病了。

柳德米拉轻轻抚摸着伊万诺夫的手,而后握在自己手心里。这么些时日过去了,药物叫伊万诺夫变成了一个软踏踏的布偶,这种迁就反倒叫柳德米拉感受到了一种情人之间的楚楚心动。心底里,柳德米拉向往那种高强权的大男人,但她相信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这个病人会康复,他一定会变成以前那个强权的伊万诺夫,她将变作他小鸟依人的妻子。

痒啊,痒,柳德米拉握着伊万诺夫的手,心里痒得发昏,忍不住俯下身凑过去。

“司令...不...万尼亚,我是这世界上唯一爱你的人...我和英勇的你是般配的,我是这世上唯一配为你妻子的女人...”

“不...不...快离开...”

“万尼亚...不要拒绝我...我是真情实意爱你的...我们将是革命的伴侣...”

为什么不于今日发生些什么呢?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爱情必定要于今日发生呵!

外人是留不得的,否则军队必定会传风风雨雨。柳德米拉考虑很周到,她把护士赶了出去,把所有的驻防人员都支了出去...等确定这两整层楼没人后,她才回到病房,同伊万诺夫一同陷入黑暗。

碍事的人都没有了,还要等什么?

黑暗中,唇越离越近了,柳德米拉能感受到伊万诺夫无力的抗拒,但暴雨促就良辰美景奈何天,她将在这一刻对心上人投入。她要将这暗恋的悱恻缠绵公之于众,她要做一个情真意浓的爱人——

快了...

快了...

“哈哈哈...啊哈哈哈...雷都劈不死老子...”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柳德米拉好像听到恶鬼在狞笑。

“妈了个巴子的,有谁能弄死老子...”

不止是柳德米拉,连伊万诺夫都听到了,他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

“砰——!”

雨声大作,一个满身酒气的黑影把那个吻扼杀在了摇篮里。他左手拿着一大张红彤彤的婚书,右手提溜着一坛子烈酒。把这些东西放地下后,他一个飞脚踹开病房门,而后跌拐摔进来滚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谁?”

柳德米拉吓得一怵,黑影不答,因为他处于极度亢奋的醉酒状态,压根不清楚自己有多失态。他哈哈一笑,把手头那些东西扔在墙角,忙不迭嬉笑着爬起来打开灯。

“耶?噫?嗯?你——你谁啊,咋和我女婿抱一块?咋了,孤男寡女准备在这鬼地方上床呢?”

灯亮了,黑影变作王行长。王行长喝大了,走路像道士踩云雾。他朝着柳德米拉跌跌撞撞抓去,柳德米拉脸羞红地大叫一声,捂着脸就跑到了病房外边。

“哎呀,这谁,跑什么,都坐来商讨大事,多热闹啊?对吧,女婿——”

王行长扑了个空,他左右脚互相打绊,原地打了个漩,而后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伊万诺夫怀里,把对方瞬间就吓醒了——

“老虎!”

伊万诺夫被吓了一大跳,男人和男人的亲昵肢体接触叫他一瞬间变得和战场上一样清醒。见王行长搂抱他,他一把将其推倒在地下,而后用战术防御姿态后退到病房墙角。

“哪有女婿推岳父的,真是大不孝——”

被伊万诺夫一推,王行长的脑袋结结实实撞到了柜子上,他龇牙咧嘴,五官痛的拧到一起,但酒疯还是没有丝毫消减。伊万诺夫想要寻求外援,但外面什么都没有。

外面的人早就被柳德米拉支走了,哪有什么外援?

酒气熏天,病房里熏得全是那种“阳刚大老爷们”的那种疯癫味道。被一个酒疯子围攻,伊万诺夫几乎要窒息,他乱了阵脚,他想要武器防御,但是精神病房里什么都没有。

精神病房里,哪有什么武器?

“老虎,你…你别过来!”

“啥?你要我过去?哎,我们这哥俩好六六六的,这才是岳父的好女婿!”

王行长嬉笑,他张牙舞爪朝墙角扑抱过去,而伊万诺夫被吓呆了。他躲闪不及,一把被王行长搂抱了个结结实实。

“你个傻女婿,你嫌弃岳父?你我这哥们情谊还嫌弃什么,来和岳父干一坛——”

强人锁男,伊万诺夫又被药物剥夺了气力,空有清醒而无神勇,压根动弹不得。他想求救,却被王行长一把捂住了嘴。

“喊什么喊,你又不是个女的,我又不是要强暴你...岳父和女婿喝点小酒怎么了!”

伊万诺夫越挣扎,王行长这酒疯就发得越癫,他抱着伊万诺夫死不撒手,硬要和对方干一坛。然而王行长喝得实在太多,酒精冲胃,他没忍住,当即吐到了伊万诺夫的蓝白条病号服上——

“哎,不好意思啊,女婿...我刚想说这日子非常喜庆——呕——”

话没说完,王行长又吐了。

“好女婿,你听我解释——呕——”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呕吐物臭气熏天,伊万诺夫彻底被吓傻了。他向来有理智,有克制,但药物把那种异常的歇斯里地情绪劲唤上来了,所以他也克制不住高喊: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спасти жизнь——!”

“别喊了!快来和岳父喝一坛!”

伊万诺夫从来不恐慌,但药物叫他有了异常。他被王行长拖倒在地上,挣扎着往门那边爬,而王行长死死拽住他的腿不松手。

“女婿,别走啊,你还没说啥时候搞订婚宴呢——”

世界上多险阻,但总归有奇迹发生,一道道呕吐物倾泄而下,而一心求死的伊万诺夫爆发了强烈的求生欲。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那一刻他什么教的神都能拜,只要能救他脱离这脏臭的男子苦海...

“咔吱——”

门被轻轻推开了,昏黄的灯光掩映下,神化作一个女人降临伊万诺夫的世界。她抱着一个眨巴眼睛的女婴,带着极其复杂的表情凝视这病房里的混乱。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王行长神志不清抬头,看到了抱着小豆子的春燕。

“哈哈哈,豆子她娘,你来了...?害,我不是想着和我女婿商量下订婚的事...刚好你也来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呕——”

王行长又吐了,伊万诺夫匍匐在地上,气若游丝。

“豆子她娘...救救我...”

光线笼罩出春燕的轮廓,她无比冷静,一手抱着豆子,一手拉起脏兮兮的伊万诺夫。

“莫慌,豆子他爹,我救你,你不会死的。先站起来,帮我把豆子抱着。”

“你们两个合计什么呢...是不是打算偷偷结婚不叫我...我是岳父啊...岳父必须坐上桌...哈哈,老子肯定能...搞到钱...不信你们等着...”

王行长撒开手翻了个身,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之后就睡过去了。

“呼噜——呼噜——呼噜——”

鼾声雷动里,伊万诺夫抱着豆子瑟缩在春燕身后,而春燕撸起袖子,把地上那具酒醉的“尸体”拖拽到外面。

雨越来越大,洪水越来越泛滥,王行长只想醉酒,不想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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