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崽(虎与雀修文中)

一位硬钢妇女

《狼烟弈》

(之前极东《十二夜》参企的文解禁了,这是一个3w字的开放式结局的故事,糅杂了我的许多童年经历与回忆。与此同时,我也试验了一些新的文学叙述手法,希望给大家带来一些独特的阅读体验。)


一、黑子

سىز نەگە بارىسىز,你要去哪?

1986年,我十二岁,他十岁。

于尚且年幼的我看来,长城是中国的意义显征。千百年间战火纷飞,断墙残垣绵延千里,不知有多少铁骑踏过黄土,也不知土墙上的刀印留了多少。然而相比木头砖瓦的死物,长城并不会消亡。这防御工事作为一种信仰被中国历朝历代修缮,岁岁年年在历史亡魂上铸新生。出了村口,左边是明长城,右边是汉长城。明长城相对崭新的土落在汉长城老朽的残骸上,一层接一层不停歇,两处烽火台一高一低相应呼望,也不知谁的狼烟燃得更远,唤得更多兵将厮杀。

这是我家番禾,放以前是“匈奴地”,是“关外”。西汉文帝四年,冒顿单于遣右贤王逐走月氏,我家遂为匈奴地。武帝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骑出兵河西,逾焉支山,击败匈奴,我家遂为“关外”。传闻有个叫霍去病的人,来关外为的是打仗,可惜年纪轻轻就病了,拿不了刀枪。他心有不甘,燃了烽火台说下辈子要与单于再战沙场,最后英年早逝,未了的心愿竟成诅咒。因为有如上传说,老家的乡亲们都多少有些忌讳烽火台旁燃火,烧麦子也会特地避开,说燃狼烟定会招惹敌寇。

狼烟一起,三年为期;刀锋相见,敌寇来袭。“黄土堆燃了必招灾”,这就是我家唬人的说法了。“黄土堆”是番禾村民对汉明长城及其烽火台的称呼,毕竟他们是不屑于观赏这历史遗迹的。在村民们看来,黄土堆的价值就是挖了修自家土房,所以好些人的旧土胚平房实际都是拿古人御敌的长城土盖的。后来那中日联合考古队来了,拿着省级红头文件说我们这里有古丝绸之路的“番禾故城”,县政府才有了些“勉强规范的文物保护意识”,勒令不叫村民挖长城土盖房。然而即使如此,番禾村的众人还是不屑给予长城丝毫尊重,不管谁说起都是“黄土堆”;至于那些来的日本人,大家称其为“偷宝贝的小鬼子”。

“小鬼子来偷宝贝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阶级敌人!”

听闻有日本人来,我们这些看《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等老电影长大的小孩都兴奋的很,每天都拿着木棒铁锨四处找“小鬼子”,乱匆匆吼叫这些我们并不解其意的口号。我们抄着家伙什风风火火去考古队挖土的地方找小鬼子,心中怀揣着赶庙会看耍猴的喜悦。

小鬼子和我们中国人有什么区别,是嘴里长獠牙,还是头上有犄角?

单看外貌,我们实在是无法分辨哪个是小鬼子,哪个是中国人,因为他们长得都一个样。考古队之中有老的,有年轻的,但都穿得像村边田地里收洋葱的老农民,被西北大太阳晒得皮肤黝黑。他们头上顶编织遮凉帽,脖子上挂泛黄馊臭的擦汗毛巾,脚上穿着沾满土解放牌塑胶鞋,也看不出什么高低贵贱。

“电影里都是假的,谁说小鬼子就穿金戴银了?”

现实把村民们对日本人的刻板印象瓦解了,他们对此很是失望,毕竟如果真能找一个满嘴八嘎呀路,裹着大貂四处抢花姑娘的太君,他们就能有好些饭后闲谈。他们不甘心,所以在田边等。只是等来等去,这些日本人就是连同中国人一起挖土,彼此也没太多言语交流,过程显得无聊又漫长。我们这些孩子想找些乐子,就趁他们不注意翻进那一方用麻绳围起来的地里。前脚刚进去,考古队就急了,连同起身赶我们赶,还板着脸道“无关人员不准进”。

呀,这是什么霸道逻辑,千百年来这都是我们的土地,他们才来多久?他们未经得番禾的同意,擅自对它用铲子恭敬挖了,拿毛刷子虔诚扫了,就自以为和它“有关”了?

我们不服气,所以考古队越赶,我们就越要和他们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小耗子”四处乱窜,“老猫们”气喘吁吁追。鸡犬不宁,兵荒马乱,嘈杂令考古队短暂有些生机,他们终不再像死人似的挖死人土了,只得被迫抄起长竿子迎敌。

“不要淘气,全都老实回家去!”

天气太热,他们嗓子与脚下黄土地一齐开裂了。嘶哑的叫喊声中,他们长竿挥舞,哗啦一阵扫过像打麻雀,确实比单纯的规劝有用。只是我们虽哄散,嘴里还不依不饶留着挑衅。

“来打呀,来打呀——略略略,扒脸猴!”

我们不三不四唱顺口溜,考古队要被我们气死了。一个专心挖土的人烦了,他气急败坏跳出来,威胁要将我们爹娘喊来“拾掇”。

“如果你们不回去,你们就要——”

这个人很高压,说话不带脏字,但是威胁的言语令人听得很不舒服。听他说话,我们当即就能想到家里炕头的大逼斗和老皮带,遂纷纷撤出战场顺从投降。可惜败是败了,我们心里还是放不下小鬼子,总想叫他们出来决一死战。

“要不我们点了狼烟引小鬼子出来打仗吧!小耀子,你胆子最大,你上去点!”

孩子队伍里有好些人提议,我便去了。我这看惯了的西北人对烽火台没什么太多历史情操,也没什么忌讳,再加上性子顽劣,所以就上了那汉长城土烽火台拿麦草把狼烟点了。

“今天打小鬼子的战斗队伍好像少了一个人。”

狼烟起了,一个孩子发话了:“就是一个外地小孩,个子矮些,留带刘海的妹妹头。他一般都在,今天不在了。”

“等我们点了明长城后再去找他吧。”

我也发觉了这点,但还未等我点那明长城,一众浇地的村民就把我逮着了,还告发了我姥爷,说“哈尼老爷家的王小耀子在黄土堆上燃了狼烟”。

“小耀子,旁人都在黄土边上累死累活浇地,你咋燃狼烟呢!收成年给人招敌寇,真疯癫,真晦气!”

当时我姥爷正骑着村大队拖拉机“突突突”一路绕过长城“出关”,喷菜的堆肥筒子都没来得及从车上卸,却当即被烽火台的狼烟阵仗惊死。杀气四溢,烟雾缥缈,姥爷当着众人面扇我一记烧脖子,又勒令我拿着水桶上烽火台把狼烟灭了。乡亲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围过来,而姥爷骂骂咧咧,说我小小年纪就不务正业,天天干这种“烽火戏诸侯”的勾当。

狼烟一起,诸侯相聚,群贤毕至,言笑晏晏。西边种包菜的李诸侯嬉笑,说“小耀子学习好,烧片田玩也行”;东边种洋葱的买买提诸侯打趣,说“淘气孩子都聪明”。各路诸侯好言相劝了,我姥爷一把年纪臊得满脸通红,像初入朝政被戏弄的龟兹王。那时他开始后悔没听我爹的建议送我去县里少年宫学象棋压顽劣性子,反倒是一念心慈让祸害回村。

“姥爷,我和你玩象棋不也一样?象棋我已经会了,真不需要找老师再学了!”

“人老师教的是专业的,我和你玩就图个乐,你这倒灶东西就是坐不住。让你去找老师,你难唱似赶死投胎,就这还考大学呢!”

姥爷揪着我耳朵一路从长城头到长城尾,我龇牙咧嘴辩解,但他就是不听,左一句右一句全是“考大学”。姥爷虽大字不识几个,教育意识却非常超前。自七十年代恢复高考后,他便深知大学是一个人飞黄腾达的皇命诏书,所以是一定要上的。后来又听闻了村头好些人讲,姥爷又知晓了“学象棋”可以让人脑子灵光,就又带着我下。

姥爷摸索野路子下了三十几年象棋,脑子确实灵光,只是我显然更胜一筹。还没学多长时间,棋盘上的谋篇布局就变得轻而易举,俨然简单似喝凉水,所以赢也理所当然。我确实很喜欢下棋,但一直以为这是低级简单的娱乐,和老汉们的斗牛九差不多。比起下棋,点狼烟在我心里显得更为紧要,横亘的困难也明显要更多,其中之一就在于我无法突破权威取得姥爷的允许。

“气得牙长半截,倒灶,太倒灶了。”

狼烟燃了是倒灶的,牙长半截的姥爷在汉长城前将我骂的头皮开花。而那时隔壁邻居慌张跑来,说“明长城那边出事了”,一个小孩要在上面点火,怎么劝都劝不下来。

“又有人点狼烟?”

我前脚点汉长城,又有一人后脚就点明长城,都是胆大包天的好汉。只是还未等我品味欣赏好汉之间的心有灵犀,姥爷便忙不迭拽了我去明长城。我去了,发现那里围满了番禾村的一众父老乡亲,除此外还有一众愣了眼的考古队——他们一大早上就忙着去地里挖人坟头土,都不知道这小孩何时爬上去的,也不知他何时在上面堆满了麦秆。

“哎呀,那是我们队伍的同志,是那个妹妹头!”

烈日炎炎下,村里的孩子们七嘴八舌指认着,而我们那未曾来战斗队伍报道的“同志”,也就是那个“妹妹头”,正拿着打火机站在明长城烽火台上。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表情铁骨铮铮,宛如像要向朝堂暴君逼谏的忠臣。那“暴君”,也就是他的老子,正拿着卷成筒的图纸朝他喊话。

“你下来!有话好好说,在那上面点火多危险啊!你下来我就陪你下象棋,陪你玩,这样你总消停了吧!”

呀,这不就是那个当初威胁要把我们爹妈叫来拾掇的那个人吗?他居然是那小孩的老子!

“我不下来,我也不想玩象棋!我不想你天天和那女人腻歪,我要去找我妈!我再也不想陪你呆在这挖土了!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把这土长城烧了——”

瞧那小孩也在同他老子似的威胁,他们是多么相像啊。一声一声的,他的威胁是如此响亮,而他老子和我小姨祖丽汗的脸一下子绿了,姥爷也喘不上气,只能颤抖沉默的狠狠剜小姨一眼。小姨羞愧撇过头,小孩的老子也羞愧,只是没撇头。他憋红脸朝上边喊着辩解,声音忽大忽小。

“别胡说,我们就是纯洁的朋友情谊——”

“我不管,我就是要找我妈!你和那个女的......你和那个女的滚炕!我都看见了!”

那小孩犹豫半晌,最后说出了我们这里一个很下流的词汇,引的乡亲们一片唏嘘。他老子一听就骂,一骂他就哭。在场大人朝父子俩相劝,我姥爷翻着眼哼哧哼哧的,但那小孩就是不下来。正等我还打算看看好戏时,那小孩的老子突然爆出一声小鬼子常说的“八嘎呀路”,而后就用我们听不懂的“鸟语”继续骂。

天啊,我们抗日队伍里居然混进了奸细,我们一直信赖的战斗同志居然是个日本娃,是小鬼子!他天天拿着棍子和我们一起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阶级敌人”,岂不是自己打自己么?

我觉得好笑又惊奇,只觉这像秧歌班子在村头演的滑稽戏,未曾想到后面还有转折剧情。当时那日本娃的老子不骂还好,一骂,他转手就把烽火台上堆的麦秆点了。狼烟滚滚间两人纠缠了甚久,好说歹说,最后那日本娃终于愿意下来了,而他老子拽着他落荒而逃。乡亲们赶忙去上面灭烟,我也帮忙,所以当时不知道这对父子去了哪。

“白昼那人是县里派来挖坟土的小鬼子吗?普通话讲得比我们都好,他的娃也是,都不讲小鬼子话的,兴许这鬼子娃是一直放在中国养大的吧。”

“谁说的,骂急眼了,最后不就讲了什么八嘎呀路的?鬼子娃他爸叫本田,一直在我们村挖土,待好久了。但这鬼子娃待不住,再加上没人管,就天天找他老子事情。”

“今天这还巧,俩小孩把两处烽火台都点燃了,怕不是要把霍去病老祖宗的尸骨叫出来打仗了吧。哎,你们有听说吗,哈尼老爷家的祖丽汗和那个叫本田的小鬼子勾搭上了。他们两个是真的假的?”

“天天做饭,天天送水,有事没事往他们挖土的地方跑。我看有猫腻。而且你听那个鬼子娃说的,说他老子和祖丽汗滚炕,啧啧,我可听别人说了啊,他们两个经常在饲料站偏房活动,门一锁,两人就在炕上嗯嗯啊啊的,动静可大了。哈尼老汉这下可完蛋了,养的两个闺女都不守教义和妇德——”

晚上姥姥做了羊肉垫卷子,请了好些邻居来姥爷院子里的葡萄架子下吃饭。当时吃饭,大家伙就聊到了白天的事情,把那“鬼子娃点烽火台相逼”的事当笑料,还连带埋汰我。大人嬉笑,喝了些酒就放浪形骸,兴许他们觉得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所以就胆大妄为,直到见姥爷来才刹住嘴。

“哈尼老爷,这羊肉真香!放的什么料,咋做的?今天这两个小孩太皮了,都点烽火台,可不吉利啊!小耀子,你和那鬼子娃一样坏,以后可不兴这么玩了。”

姥爷来了,我见这些虚伪的大人慌乱抹嘴掩饰,还连连摆手指点我。大人撒谎往往把锅甩在别人头上,这样他们就能获得推卸责任的心安理得。我对此心生厌恶,只是也不屑于管,就自顾自吃羊肉。不一会肚子饱了,我又想到了那日本娃,遂问了姥爷。

“姥爷,祖丽汗小姨和日本娃他爹做了什么事啊?为什么那日本娃一说滚炕,他老子就急得跳脚?”

“嘘!小孩别乱讲,这种词哪里学来的?赶紧写作业去!”

我的发问引来姥爷的呵斥,那时我并不知道滚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所谈的是一个模糊道德边界与民族身份的肮脏秘密,所以又继续问了。

“滚炕到底是什么意思?叔叔们刚才都在讲小姨和那个日本人滚炕——”

“小耀子!小耀子!不敢乱讲啊,我们可没说过,你咋说胡话呢!”

大人们彻底慌了,姥爷心脏病又犯了,他拿出速效救心丸吃了几粒,说让我去屋里写作业,还说大人的事情不要管。

“姥爷,我不想写作业,我们来玩象棋吧,我下‘马’棋可厉害了,谁都赢不了我!唉,那个鬼子娃真幸运,他能来中国,能来我们家这么远的地方。以后我也要跑的远远的,我不会一直待在番禾的。”

“سىز نەگە بارىسىز?今天两处烽火台都燃了狼烟,总归不是一件好事,隔三年要招敌寇的。”

姥爷捂着心脏搓揉,言语里全是痛苦。

“怎么会招敌寇?我爹说这是封建迷信,都是骗人的。姥爷,你现在还难受吗?”

“好了...没事,长年累月的小问题,不担心。”

“行,那我就去外面玩了!”

“سىز نەگە بارىسىز?小耀子,就留在这,留在番禾守本分的好好生活。”

سىز نەگە بارىسىز,意为“你要去哪”,这是我姥爷对我人生道路的质问,也是规劝,但我没理会姥爷说的话。我那时只是个小孩子,想的并不多,一心为外国人漂洋过海的经历着迷。“离开番禾”这个念头着实令我魂牵梦绕,我一直记着它,而我烽火台边的童年遂与那句“八嘎呀路”挂上了钩,同滚滚狼烟一齐成为了记忆里不可消磨的一部分。

 

二、白子

 مەن سىزنى سۆيىمەن.,我爱你。

1989年,他十五岁,我十三岁。

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终于离婚。母亲回日本,而父亲留在中国,和那个年轻的维族情人结婚了。

作为人,我们履行着漫长的对弈,譬如和自己的,和他人的,和整个社会的......

婚姻也是对弈。相比“相爱”,这场对弈更多围绕的其实是“社会规矩”,然而有些人其实根本不适合在一起生活,硬合乎着“规则”凑也不行。

比如我父母,他们都是作考古的人,读完博结婚已经三十好几,有我时年龄就更大了。两人都没有婚恋的兴趣,在一起纯粹是出于社会规矩,所以夫妻生活寡淡如水。无矛盾,无交流,无争吵,为了各自的学术理想和世俗名利奔波,而我的出生纯属社会契约里人类繁衍的一个章程。

我父母是专注的人,但有些“过于专注”。作学术的都专注,日常工作时不喜欢被叨扰,但下班后还是会回归一般人的生活,比如去吆五喝六灌啤酒,周末和自家小孩子打打棒球。

“学术也不过是工作,工作和生活要分开。”

能坦然接受这点的是正常人,但我父母偏都不正常,说难听点就是“读傻了的书呆子”。他们的工作是生活,生活是工作,两人各自把自己禁锢在脱离现代社会的壳子里,带着一股知识分子的迂腐与怪异,交流时连日语都不屑得说。因为他们觉得说流利的汉语是自己专业素养的体现,而专业的他们以后是肯定要去中国寻宝的。

中国,父母的狂念,信仰,梦魇,牵连了我的家庭关系,也牵连了我的命运。作为一个生在日本的日本人,我上幼稚园时都不怎么会说日语,和老师同学正常交流都成问题。周围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我,而我只能结结巴巴辩解,说自己在家不讲日语,只讲汉语。为此老师甚至找过我父母,问我是不是他们从中国收养的“孤儿”。

这就是我奇怪的身份。在那些浩瀚故纸堆,我像古钢炮里燃了火的硫磺弹,而他们就是两座固若金汤的古城池。每当我来袭,他们就像打回合战似的,父亲把我甩给母亲,母亲再把我甩给父亲,谁都不想被拖累。

日本人偏执起来是很恐怖的,一旦偏执认为有什么是拖累,那其余相关的也全被归为拖累。养育孩子是拖累,那生活的其余部分也是拖累。父母都不操心打理家务,所以我家不像家,更像一个阴沉且肮脏的地窖。人来了被灰呛的咳嗽,放脚的地方也没有,死气沉沉的书一捆一垒堆到天花板上,蛛网都不知道结了多少。

“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和我们看看象棋吧。喏,明代的棋谱,这么多年了,还是有趣。”

我哭嚎吵闹,父母自以为是,从那灰尘里找出一沓页边打卷起毛的复印件给我。

“要不要玩象棋?”

我不喜欢,可是为了和他们建立联结,我还得假装对象棋有兴趣,之后也确实跟他们学了,这构成了我人生被动的开头。

我学的很快,旁人都说我是下棋的天才,父母也开始关注我。他们虽没有对彼此的温情,但多少知道教育子女的重要性,所以很早就去棋道院找了教练点拨我。教练测验了几番,说当下西洋象棋兴盛,我以后说不上可以当职业西洋象棋选手。我父母觉得这人生规划颇好,遂同意了。

那么现在又有一个问题:什么叫做天才?“喜欢”才是真正的天才,“擅长”不叫天才。我这人只能说“擅长下棋”,但我根本不喜欢,所以不能被称为天才。

但无论如何,这种误导让当时的我看到了希望,让我觉得自己有长处,也收获了他们的些许关心,只是这关心也不长远。自中国下通知说被封闭的“西域”允许日本考古队进去了,我父母就又想把我扔了。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把我带去中国,去了番禾。

考古是不应该带小孩的,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带我?

因为我威胁了他们。

我父亲非常擅长言语威胁,他轻易就能用言语获取他人的服从,而我和他很像。我们是父子,有共同的血缘,用共同的话术。当时我威胁父母,说如果这次不带上我,我就打开窗户从二楼跳下去。他们害怕我出事,所以服软了。

“三岁看老”,这威胁战略令我获得了胜利,让我尝到了甜头,同时也预言了我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一个大人。那时我没想到这点,只记得自己坐在火车上看窗外辽阔的风景,心情非常愉悦,以为如此一来我们一家便不会分开了。然而刚到番禾,母亲就又要走了,车站边她匆忙言语,随后带着兴奋的神情和征战的野心上了另一辆绿皮火车。

“我要去新疆了,你跟你爸留在番禾。新疆那里值得挖掘的东西更多,但是中国政府把得更严。我好不容易才申请到这个名额,你体谅下我,好好听话。”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没有身份的“他者”。我是一个日本人,但母亲对我说中文,还命令我体谅下她。我怎么体谅呢?火车发动的时候她亢奋到了极致,汉语都不说了,索性探出头用维吾尔语对我喊道:“ مەن سىزنى سۆيىمەن!”

 مەن سىزنى سۆيىمەن,意为“我爱你”,可是母亲真的爱我吗?她并不爱我,她爱的分明是自己的幻想。她这句用维吾尔语说出的“爱”并不会令我觉得宽慰,只会让我发觉自己身份的裂痕——

我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是感到困惑。番禾,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这里的人都长得很奇怪,不像中国的汉人,像黑头发的波斯人,俄国人,或者金发碧眼的英国人,美国人。父亲说他们是中国的少数民族,是西域的原住民,所以长相特别。

太好了,原来我们都是外国人啊。

因为这外国人的共同身份,我心存慰藉,觉得自己找到了大本营,所以成日和村里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玩。孩子队伍里领头的人叫“小耀子”,年龄比我大两岁,是革命队伍的头。他们拿着棍子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到阶级敌人”,我也随他们喊,虽然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要打倒谁。

番禾的孩子们对“打倒”一词十分着魔,而我父亲也着魔。他想打倒过去自己的局限,创造更加辉煌的成就,所以来番禾后就更加卖命地埋头工作。其余人一般工作到中午就去村头灶上吃饭了,但我父亲似乎觉得这黄土里埋着他的情人,大太阳下头不抬半分。

“爸爸,要挖出什么来才算结束?”我问他。

“待到整个番禾故城挖出来为止。”父亲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问他。

“因为考古就是这样。”他又回答。

考古,世界上最无聊最讨厌的事。人日复一日跪在黄土里,为的就是复原被粉碎毁灭的尘埃。番禾故城存在吗?兴许真的不存在,只是一个丝绸之路的传说;或者说它确实存在,但早就在浩荡岁月中灰飞烟灭。

作为一个孩子,我不懂考古,也不感兴趣,只是直觉上坚信“根本没有什么番禾故城”。我不懂父亲在执着什么,只能这么浅显理解他的执念——要是挖不出来番禾故城,他就要沦为学术的骗子和失败者,那他就没脸回日本,所以他只能一直坚持。

坚持着,坚持着,我发现父亲也没挖出番禾故城,反倒是挖出了一个女人。

“她叫祖丽汗,是我的一个朋友。”

父亲是这样同我介绍祖丽汗的,每每说起都心虚冒汗。

祖丽汗是谁?祖丽汗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一身雪白的肌肤,一双夺人魂魄的金色眼瞳;她就是不可阻挡的异域风情,她就是灿烂的番禾故城,所以她注定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本田, مەن سىزنى سۆيىمەن.。”

“祖丽汗,مەن سىزنى سۆيىمەن.。”

我爱你,我爱你。三年前的1986年,我十岁,我在番禾村发现了自己父亲出轨的事实。在饲料站的偏房,我见父亲怀抱着那倾国倾城的祖丽汗云雨,在他的双手抚摸下,祖丽汗像一件胡琵琶似的发出愉悦的歌声。这歌声令我愤慨悲伤,因为我终于发现父母的“爱情”是骗局,而我是骗子和骗子的无意义编造,于是我终于点燃狼烟向父亲宣战。

狼烟燃了,我向父权反抗了,头顶太阳烈如刀剑,当我说出“滚炕”这个词,周遭即刻成了战场。那时我看见了羞煞的祖丽汗,还看见她身边的了另一个“祖丽汗”——

不,那不是祖丽汗,那是十二岁的小耀子。

小耀子长得和祖丽汉极其相似,就像我和我父亲。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身形轮廓都是上天精心雕琢的,像丝绸之路上的妖孽一样惑人心智,盯着他们的金色眼瞳看,人就会被吸走了魂然后死去。

狼烟里,我们在沉默中对弈。

我看着小耀子,就像父亲看着祖丽汗。十岁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情爱,但我对他陷入了纯粹的迷恋。

我知道的,父亲肯定会想方设法留在祖丽汗身边,就像我肯定会想方设法留在小耀子身边。后来果真如我所预料。父亲对祖丽汗一见钟情,三年后他终于无法忍受情欲煎熬,选择了和我母亲离婚,带着我重新回到番禾村迎娶他的爱。

“祖丽汗,مەن سىزنى سۆيىمەن.!我必须要和祖丽汗在一起,否则我这辈子都白活了!”

锣鼓声响,在番禾荒凉贫瘠的土地,我又一次被父亲带来了,这次他不再打扮的和中国农民似的,倒是精神抖擞穿新郎官马褂同娇羞的祖丽汗上台。国籍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年龄相差甚大,但两人笑得情投意合。他们找到了“身份”,找到了“意义”,而我要作为这中日联合爱情的“证婚人”在司仪的指挥下端着白酒上台,祝祖丽汗与我父亲百年好合。

他们是好了,但我呢?在这西域,我的身份,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结婚了,找到真爱了,和过往作别了,我原先以为这就结束了,可父亲和祖丽汗的婚宴却被人闹了。祖丽汗娘家的一众亲戚冲了进来,他们指着祖丽汗破口大骂,说她是“荡妇”、“妖女”,并且大声呵斥了这不道德婚宴关系中的民族身份矛盾。

小耀子也来了,连同的还有祖丽汗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呼吸急促,几近窒息。

“你姐姐当年跟着那姓王的汉人跑也就算了,你可好,索性作了日本的娼妓。国耻仇恨在此,民族矛盾在此,如今不仅维吾尔族容不了你,这中国也容不了你了。”

国耻仇恨在此,民族矛盾在此,一心盲目憧憬爱情的祖丽汗成为了日本的娼妓。说罢,小耀子的姥爷背过气去。他急性心脏病发作了,倒在地上僵死,很快就停止了呼吸。众人惊慌,而小耀子直勾勾看着我,几乎是要杀了我。他觉得我们这些日本人夺走了他的小姨的清白,偷窃了他姥爷的生命,毁坏了他的生活——

小耀子来婚礼前应该在外面和别人在棋盘上对弈,因为他见我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袋象棋。他那时是真的愤怒,见到我,他径直从袋子里摸出一枚象棋朝我砸来。那象棋磕碰在我太阳穴上,当即狠狠将我一军,令我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别打了,小耀子,这是你弟弟,现在婚结了就是一家人了!古丽达娜,你劝劝他!”

“小耀子,快住手!听妈妈话,别打弟弟,快住手!”

祖丽汗和她的姐姐古丽达娜拼死拉住了小耀子,而那时小耀子的父亲也来了。这个姓王的高大汉人把小耀子抱着硬扛了出去,叫旁人将我扶起。于是我被人拽起来,透过葡萄架的缝隙看见了湛蓝的天。

西北的天蓝得吓人,像人用刀子在宇宙上硬划开了一个洞,而现在我要掉进去,被那蓝色活生生粉碎了。我不能往上看那蓝色,所以就朝下看,于是看见了那个砸过来的棋子,发现那是一个“马”。

我盯着那“马”棋看,意识渐渐涣散,耳边只留下小耀子愤怒的叫喊:“我们这辈子都是敌人,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三、黑子

بۈگۈن ھاۋا ئوچۇق,今天是晴天。

1992年,我十八岁,他十六岁。

我生在河西走廊,我老子是陕西汉中迁过来的汉族,叫老王;我老妈是新疆南部迁过来的维吾尔族,叫古丽达娜。

所以,我是一个维汉混合的产物,是千百年来华夏人口迁徙的缩影,是中华民族融合的见证。

如果你生在那个年代,还了解些许西北的民俗风貌,就知道因为信仰和民族身份等种种不可抗力,老王和古丽达娜这两个人是万不可能在一起的,除非发生意外。那时古丽达娜因青春貌美、能歌善舞被选进了文工团,算是前途无量。但就在某次去矿产公司表演的时候,她和车间的工人老王看对眼了。两个年轻人情欲难耐就住到了一起,住着住着,就有了我。

意外发生了,这真是天理难容,不可饶恕。一个家风正的维族姑娘未婚先孕,这对于我姥爷这种守旧的维族人是难以想象的,严重程度几乎相当于在斋戒的时候把香蜡打翻烧了整间屋子,所以他在我妈结婚时就犯过一次心脏病。

“你要和这个汉人结婚,这辈子就别回来了!”

好说歹说,孩子都怀了,最后婚还是结了。姥爷这人嘴硬心软,在我出生后也没管什么民族身份沟壑或信仰冲突,就把我照常抱进院子照看养育了。我姓王,入汉族,他接受,也没强迫我去信什么,说一切由我自己选择。然而对于父母的婚姻,姥爷始终坚信“民族身份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幸福”。

姥爷说的是对的,民族身份不同的两人不可能幸福,不信就看我父母。

“你们汉人——”

“你们维族人——”

父母婚后吵架基本都以此开头,似乎民族身份不同是矛盾之源。他们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太多,闹过很多次离婚,而这也是我孩提时被长期寄养在姥爷家的原因。我那时疑惑,常问姥爷为什么民族身份不同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

“因为不符合规矩。”

“姥爷,人为什么一定要守着规矩?”

“因为规矩就是规矩。这就像下棋,你喜欢,但是不能一辈子下,因为这不符合规矩。你还是要上大学才有好出路。”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喜欢”而活,偏要守规矩?然而我是个没太多主见的人,姥爷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我应该一直听姥爷的话,他在我就安心,但三年前小姨祖丽汗和那个日本人本田的婚礼使得我们这个家迎来了一次大地震。在祖丽汗的婚礼上,姥爷又像曾经那般犯心脏病了,但这一次他却死了。

姥爷死了。

然而即便如此,祖丽汗也还是要和本田走,所以大家族就又掀起了一场狂涛:大女婿老王虽是汉人,但至少是中国人;二女婿可好,径直是个日本小鬼子。

“这真是天理难容,不可饶恕!祖丽汗,你把你爹气死了!”

祖丽汗小姨的婚礼被家里人搞得沸沸扬扬,街坊邻居也看不起我们。谁都说我们家风不正,谁都说我们是卖国贼。在这种谩骂下,小姨和本田走了,去了兰州过日子;姥姥搬离了番禾村,去县里同我妈住;姥爷的几个儿子连甘肃都没留,依次落叶归根去了新疆打工。

番禾没有人了。

姥爷走了,他在番禾的院子便荒芜了。南疆风格的凉房坍塌了,果实累累的葡萄架干枯了,波斯花纹木头围栏掉漆了,我快乐的过往也没有了。这种被活生生攫取记忆的感觉令我痛苦,我终于失掉了故土的根基。

我到底是谁?

十八岁的夏天,好不容易撑到高中毕业,我原先以为自己会开心放荡,一个猛子扎进西北的酷暑,跑向天空的长烈日,于县城灯光广场做一只吠叫的野狗。但当我真走出门,我只感到空虚,仿佛童年时代结束,幻想的长烈日也将尽。

我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岔路口的柏杨树下,抬头听见风声,看见叶子和云一齐晃荡,而我眼睛被太阳刺得生疼。我想为这夏天的轰轰烈烈流泪,但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那时我终于体验到了身份问题的裂痕,也开始为此迷茫——

我的故乡不应该是番禾吗?

番禾是匈奴地,是大晴天,是干燥,是空荡。我出了家门就能眺望到巍峨的祁连雪山,而我头顶就是蒸腾的云海和蓝湛湛的天。在这种没有遮挡的自然条件下,人应该不那么在意自己的身份。没人管你是谁,我叫王耀、张耀、赵耀、李耀,或者哈尼阿伊坦耀,应该都无所谓。

真如此吗?

我不知道,但是姥爷去世后生活仍在继续,只是没人再和我下象棋,也没人期望我考大学了。当时兰州文工团话剧院来县上四处选人,一眼就相中了我。那个胖乎乎的女导演像裁缝似的拿着尺子量我的头脸,我的肩膀,我的手臂,我的脚踝......等把我像件物品般彻底量化后,她如获至宝。

“这小孩老天赏饭吃,维汉混合的相貌,五官深邃挺拔,头脸小,身材也颀长。一个小伙子长这么漂亮,去我们那肯定当大明星!”

她这么对我父母说了,我父母也高兴,觉得我找到了吃饭路,但我不高兴。我不觉得自己长得漂亮,也不觉得自己能当大明星。我觉得自己应该去下象棋,或者至少是去上大学,但我偏生长在番禾这么一个贫困偏远的小地方。

说白了,我家那里九十年代就没几个读书的,大多种地放羊。若读了书,能上中专早点挣钱养家是最好的出路,谁想着上大学呢?况且少数民族小孩去歌舞团的比比皆是,出来唱歌跳舞要比下矿当工人轻松多了,所以父母不同意我上大学。尤其再加上当时矿产公司改革,老王光荣下岗,所以家里经济来源成了大问题。

“我们家这种条件为什么要供你上大学,意义何在?而且能走捷径,为什么要靠双手吃饭?”

面对父母的诘难,我说不出意义,所以最后没有去参加高考,而是去了兰州的剧团。女导演说希望我把头发留长,这样演飞天或者其他古装形象就不用接假发片。听她所言我便蓄了发,等去剧团的时候头发已经颇长,日常还需要用发绳束个高马尾。但看镜子,我只觉自己模样越来越怪了——不男不女,不古不今,不洋不土,不汉不维,俨然是千百年前从番禾故城穿越而来的人。

我到底是谁?

独自一人坐在去兰州的绿皮火车上,看那绣有“敦煌飞天”图样的白窗纱,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对自己这幅面貌深感厌恶。听闻我要去兰州,小姨联系我妈,说要在兰州照管我。我妈很感激,连连感慨“到底是亲生姐妹,血缘亲情还在”。我知道小姨是好心,只是想到姥爷和那个日本人总觉得异样,内心很是抗拒。

老本田留在这做什么,他还作考古吗?他的儿子小本田呢?

初到兰州是一个大晴天,西北太阳照旧浓烈,而剧院报道后我便去了小姨的住处。那是兰州安宁某大学旁一幢普通的教职工居民楼,灰色方楼体,墙外稀稀拉拉错杂着电线圈,楼道的墙壁也乱七八糟贴着牛皮藓广告。我当时拖沓着步子上了楼梯到最顶层,敲了门,一进去就见满眼的书和纸,大箱子摞小箱子占满了屋子客厅和阳台的每一处空间,人简直没办法落脚。几门换了拖鞋,我见台子上放着一张外教证,偷偷翻开,发现那是老本田。

他已经放弃考古了,现在正在这所大学教日语。

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对挖土这件事爱的死去活来,甚至视作他的生命么?

无人能解答我的疑问。老本田和小姨殷勤招呼我,幸福笑容满面。如今小姨发胖许多,但老本田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年。

“小耀子,你现在怎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今天小姨特地做了好多,像大盘鸡了,凉皮子,手抓饭——”小姨见我欣喜,“以后你周末就来安宁,小姨给你做好吃的。”

“是呀,真的许久不见。而今你十八岁了,外貌愈加出挑,又蓄长发,真是古人风流模样。”老本田也附和道,“多吃点吧,我的学生常来家里作客,几个大小伙都能吃。”

“小姨,姨夫,别烧太多菜,就我们三人,怎么能吃掉?而且我要跳舞,剧院不让吃太多,说要维持当下体型。”

老本田汉语流利,甚至带些兰州口音,但我却很难把他当作我的家人,我的同族,只能勉强称呼他为“姨夫”。尽管如此,老本田还是高兴得连连给我夹菜。

“不多,稍等会弟弟也要来呢,我们四人正好。他下楼买饮料去了。”

“弟弟?”

正说着,门铃响了。我打开门,见穿着日本高中学生制服的小本田。小本田在我印象里一直都是那个在村里拿棍子喊“打倒”的日本娃,而今他相貌长开了,俨然是一个青少年,不过见我还是畏怯,总是下意识往后退。再加上我们都未料到今日相遇,由此僵持在门口。

狼烟里,我们在沉默中对弈。

“哥哥好......”

本田拿着一塑料袋子老酸奶和胡萝卜汁,犹豫地朝我鞠了一躬。

“见我不用鞠躬,又不是在上庙上坟,好怪。”

我们两个尴尬对视,小姨把我们两个硬拉进来坐在桌边,而后把菜一道道推过来。

“小耀子,弟弟现在可厉害了,在日本当专业象棋棋手,刚赢了比赛呢!你小时候不也爱玩象棋吗,弟弟下象棋也厉害,等吃完饭你们弟兄两个一起去玩,如何?”

“姥爷去世后我就不玩象棋了。”我一句话呛住了祖丽汗小姨。

“也可以较量下哈哈,你们现在就是兄弟了,一家人,一家人。”

老本田急忙圆场,忙不迭道:“他一直想见你,只是三年来没多少时间。日本棋院训练繁忙,比赛也多,前几天比完他就赶忙过来了,校服都没来得及换。你说是不是,儿子?”

坐在我身旁的小本田一直在愣神,眼睛时不时偷偷瞥我。我清楚,他也觉得我留长发很怪。在老本田点他名后,他像电击一样猛打一个激灵,但就是不说话,此后也一直沉默。那一顿饭吃的真叫人难受,可谓食不知味。本田就像一块木头,怎么都不给反应,就那么僵死,而我也不想理他。

想必他讨厌我。

吃完饭,祖丽汗小姨让我们去卧室聊聊,我们就去了。进卧室我打量一番,见那书架上的漫画,玩具模型,便知道这卧房是小本田来看望他老子时住的。小本田一直跟在我身后,面对他我也不客气,进门先躺在那单人小床上翘二郎腿。

“哎,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是觉得男生长发挺怪,对吗?”我问他。

“绝对没有!我觉得很好看!”他坚定回答。

“我小姨说你当西洋棋手,而且还很厉害,是真是假?”

“对,我确实在当棋手,但现在也不是很厉害,只是参加了青少年赛。”

本田把包放在书桌上,拘谨地垂着头靠在桌边,令我觉得别扭。

“怵那边干嘛,罚站吗?夸你就夸你呗,有啥不好意思的?过来坐我身边,来玩中国象棋吧。家里有东西吗?”

见我主动应邀,本田似乎觉得冰山融解,他高兴得连点头,从柜子里拿出象棋盘和棋袋子摆上,而这令我想到他当年小孩子的模样。身在番禾,他显得孤零零的,听到村里的孩子愿意带着他玩,他就会这样高兴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点居然还是没变。

“谁先走?”

“你先吧。”

棋开了,他让我先行,但不得不说这小子下棋真有两下子,三下五除二就点了狼烟杀过来,气势冲冲,真叫人招架不住,和他对弈每一步我都得仔细琢磨。只是下到后边,我感觉他心猿意马,出了些纰漏,最后下错了一步“马”,所以就满盘输了。

“你不是专业的吗,咋回事?你看这个马,走成这样多可惜啊!你可能西洋象棋玩成套路了,不太会应变中国象棋这种情况。我给你教——”

本田手里拿着一“马”棋,我抓住他的手想让他把棋子落在正确的地方,但我手刚触碰到,本田就吓得棋子一震,人仰马翻,那印了“马”的圆坨子滚到床下不知踪影。还未等我发话,这小子就羞愧得跑出了卧室。

胜负乃兵家常事,输就输吧,自尊心这么强做什么?

我收拾完棋盘不明所以,出卧室门,见本田捂着发红的脸坐在沙发边不看我,而老本田和祖丽汗小姨在交流。祖丽汗小姨问老本田今天天气怎样,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带着本田一起去黄河边散步。

“بۈگۈن ھاۋا ئوچۇق,晚上凉爽,可以出去。”见小姨问话,我下意识用维吾尔语回。

بۈگۈن ھاۋا ئوچۇق,意为“今天是晴天”。大晴天,晚上黄河边应当是个宜人的好去处。我问本田晚上要不要和我去,他半天不说话。这小子应该是记仇,一直记得三年前我揍了他的事,再加上刚才输了,所以不想理我。

我体谅他的心情,就说“不去也行”,而后向小姨和老本田道了别,准备一人去黄河边散步游乐,但当我出单元楼门,我听见楼道里回荡的脚步声。我回头,见小本田上气不接下气跑下来了。他憋红了脸朝我喊道:

“等一下,我跟你去!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好啊,بۈگۈن ھاۋا ئوچۇق,一起去散步吧。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弟弟,还是本田?”

“哪个都行...”

“那还是本田吧。”

我们到黄河边拖沓走了一会,本田突然问了我一个难以作答的问题。

“你还恨我吗,还把我当敌人吗?”

这问题我真没办法回。我对老本田有芥蒂,我不喜欢他,但我也没办法恨他的儿子。我只是排斥他,因为我们两个民族身份完全不同——

这是理由吗?

想到当时婚礼我冲动过了头,拿象棋打了他,甚至还说“我们是一辈子的敌人”,但如今冷静下来后我却开始后悔。在这场身份和意义的闹剧里,本田也是无辜的,被动的,身不由己的。

谁想在十岁的时候看见自己老子和异国他乡的女人偷情?谁想在十岁的时候接受父母婚姻破裂的事实?

走着走着,我突然对本田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同身受。我们可能在某些方面都是相似的,都是孤独的外来人,都是他者。

“之前一时冲动打你,不好意思啊...你叫我哥吧,以后来兰州可以来找我,看我表演。”

我道了歉,半开玩笑的摸了一把小本田的脑袋,把他整齐的头发弄乱了。他挠挠脑袋,轻声说了一声“好”,然后继续乖乖和我往前走。走了会,他又一本正经说我这样真的很好看,真的不怪。散步也不知多久,反正路上他一直在安慰我,令我哭笑不得。

本田的头发很软,他这个人也有点好玩,但我们是阴差阳错凑起来的异国兄弟,各个身份界限都不同,所以我不会有多余想法。

“以后常来散步吧。”我说,“我还挺喜欢你这小子的。”

“真的吗?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再也不同你散步了。”

他带着些卑微的语气威胁我。

 

四、白子

رەسىمگە چۈشسەم بولامدۇ,可以照相吗?

1995年,他二十一岁,我十九岁。

我这个人活的不是很自由,没有喜欢的事情,非常被动,像被牵着绳索走。小时候被旁人说下棋,就一直下;后来被旁人推着打比赛,就一直打。

社会规则决定了我的生活,而我没胆量反抗社会规则。自从我赢得被媒体称为日本西洋棋“新星”后,我精神压力越来越大。想一下之后要去对战各国棋手,想一下人生意义只有走钢丝式的“成功”,我就会被摧跨。

“本田,接下来去对战俄罗斯棋手,能赢吗?”

“能赢...绝对能赢...”

话虽如此,但我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赢,我和当初作考古的父亲一样越活越假。

越长大,我与父亲越相像,血缘的制约使得我们几乎有同样的外貌,性格。我和他一样,像台将出土却已停滞千百年的文物机器,看似新鲜,但内里被黄沙阻塞行动不得,轻而易举就能与外界断了联系。走路的时候我时常会出神,陷入沉思,或者不自觉发呆,这在交通发达的日本是件危险事,因为那有序的车水马龙才不管你神游的状态,它们会直直冲撞上来。

“喂,小子!过马路不守交通规则,痴呆吗?”

生活在城市里,我在无意识状态下闯过很多次红灯,被鸣笛警告,言语辱骂过多次,但这尚且算好的,最严重的一次是之前在东京打完全国比赛的时候。那时大中午,太阳晃得人眼睛睁不开。我刚拿了奖杯出门,过马路时看见地上像棋盘似的白色交通网格,遂又担忧起了怎么持棋子“杀敌”,而后就出了一场“小车祸”。这交通事故由我负全责,而被撞得住院也纯属我自己活该。

这就是我糟糕的精神状况。我心里总是执着牵挂着一件事,很难转移注意力。比如我想着棋盘杀敌,那我会一直想,走路也想,吃饭也想。比如我想着一个人,那我眼里就再容不下其他人了,朝朝想,暮暮想,魂牵梦绕。

“你越来越像你爸爸了。他就是完全没办法分散注意力,这可能是一种病疾吧。中国晋代王羲之不是曾有练书法忘神,所以沾墨水而食的例子吗?他也有过。有次他独自在办公室,把钢笔墨当成茶喝,若不是出门,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住院的时候母亲来看过我一次,那时她已经成了学术圈有些小名声的人物。自从和父亲离婚后,母亲一下子显得年轻精神了,神情也快活了许多,宛如获得了新生。她坐在病床边一边削水果一边同我谈心,从她与父亲相识谈到我出生,而后又聊了许多。谈到祖丽汗的插足,我母亲并不羞恼,只有一脸轻松愉悦,说祖丽汗就是她的恩人,是老天派来救她的。

“得知你爸爸出轨,我当时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彻底自由了。作为一个生在五十年代的日本女人,我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甩开婚姻与世俗,不用做《煤气灯》里那自我怀疑的宝拉了。”

“《煤气灯》?”

“《煤气灯》,英格丽褒曼演的一部黑白电影,你爸爸和里面的高利.安东特别像。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给你说我作为妻子的感受,但这无所谓,因为我现在自由了。‘丈夫出轨’是多好的一个借口呀。如果别人问我为何不再婚,或者问我为何一直要钻在文献堆里,我就说我被前夫伤透了心。至于他们对我‘女强人’形象的指责,我就更有理由了。作为一个丈夫出轨,被抛弃的可怜女人,我若不积攒些资本,又如何为自己谋生呢?”

母亲越谈越高兴,开始构想自己以后去美国做学术的未来。她当下的精神状态令我由衷感到欣慰,一时间也没在意她说的那部电影。而后母亲问我可否要趁着名头热去申请美国的大学,我说“没想过”。她问我之后是否有除了下棋外的生活打算,我说“不知道”。

“那你当下有什么打算吗?”母亲问。

“我想先去中国...看望爸爸。”我回。

“你才十九岁,说话语气这么老,似乎没有年轻过。为什么?”

“也许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意义何在吧。”

“这样吗?可以啊。先去中国同你爸爸休假吧,你也可以顺带和他提提我,说我已经准备去美国了。你看看你这幅挂彩的落魄模样,像路边吃纳豆的老爷爷一样,太有趣了,رەسىمگە چۈشسەم بولامدۇ?”

رەسىمگە چۈشسەم بولامدۇ,意为“可以照相吗”。出于不自觉的习惯,母亲又顺嘴说了一句维吾尔语,而后还真从包里掏出一台新的数码相机给我拍了一张。闪光灯刺得我闭上眼,而母亲笑着把那相机交给我,说这是她给我的礼物。

“你觉得所谓的‘西域’怎样,和日本的城市相比是不是挺荒凉?”她问我。

“确实。”我回,“荒得看不见尽头,令人惶惶然。”

“惶惶然,这不就是人生之感吗?我们究其一生都惶惶然与他人对弈,其实都是在和自己博弈。不要有顾忌,不要有遗憾。放心往前走,去经历,记录你生命里最好的人事吧。”

去经历,去记录生命里最好的人事?可惜这相机给的太迟了。惶惶然间我已经十九岁,唯独想记录的还要数三年前那个夜晚。那场对弈,那次散步,那属于我的Crush。

我的初恋,我多么喜欢他!十八岁的他坐在那像玉石珠宝堆砌出来的,而彼时十六岁的我自惭形秽,恨自己木讷无趣。饭桌边的表现惹人厌烦也就算了,连我最擅长的下棋也输。

我和他对弈,我和自己对弈。如今想来,我确定那是我的初恋,我真想把自己剩余的人生光阴都孤注一掷投在那个夜晚,但我不能。我们不会有超越界限和身份障碍的多余交集,所以走在黄河浪涛边,我也只能掩着暮色问他:

“你还恨我吗,还把我当敌人吗?”

“为什么要谈这个?几年前的事了。”

如我预期,他不回复我,岔了话题就不了了之,但他说以后我可以叫他“哥”,还摸了我的头发。

我们之间联结又近了些,我真是高兴疯了!自我回日本后就巴不得再赶紧回去找他,但老天总是不成全,像给我下了咒,每次都用各种事把我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比赛完有空,结果又出了场小车祸,最后还是非要隔三年才能见一回他。

这又如何呢?三年又三年,不管多颠簸我都会去找他。如今我回到了兰州那灰旧破落满是沙尘的街道上,觉得一切都是鲜亮的极彩色。我祈求,我渴盼,我希望能在大街上和他偶遇,这样我就可以装作轻松地和他打招呼。

“小耀子今晚有演出,你去找他吧,看完一起回来。”

我没在兰州的街头遇见他,但祖丽汗给我了一张票,说她和我父亲已经观赏过很多遍了。想到这是第一次看他表演,十九岁的我喜悦激动,像诗歌里要去见情人的主角。坐在车上,我觉得远方的天空总是那么蓝,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伊斯兰的拱圆绿色房顶,还有那挂在尖上的新月,连带着遥远的番禾故城交织,令疲惫路途的石板长满野花-

我欢欣雀跃,我顾虑重重。我欢欣我的爱慕,又顾虑交予他爱慕,因为我的身份是一个被拼凑起来的“弟弟”。我一路忐忑不安地想着,等到的时候那张票已经被揉皱了。

“节目开始了吗?”我跑进场。

“《狼烟弈》?开始了,快进去吧!”

保安把我推进黑暗,我摸索着找位子,跌跌撞撞跑向前,中间绊了好几跤。

终于找到了!

我的座位是第一排,攥着那张票,抱着花束,我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他看不见我,又生怕他看见我。我等啊等,终于见那单于带兵出场,一将士迎面跃马而出——

“汉将霍去病在此,谁敢造次!”

我看见他了,我的霍去病!光影交错,金戈铁马,见他英姿勃发,我心里一如战鼓雷动。观众们都在欢呼,那“单于”就顺水推舟和大家互动了。他摇头晃脑言说了几句台词,而后说要抓观众当人质。我抱着花,又坐得前,所以那单于就把我拉上去押到他们阵营的“高地”。

“霍去病,如今我们有了人质,你怕是不敢燃狼烟罢!”一喽啰拿了假火把,硬抓住我的手燃了烟,说我已经是单于阵营的人了。

台下观众都在看我,耳旁那喊话又叫我眩晕。恍惚间我回到了多年前自己点狼烟的时刻,每个人都看我出洋相;恍惚间我跳跃至未来和其他国家选手对弈之时,全日本都对我期待——

“区区毛贼,怎可劫持无辜助你威风,败我汉军志气!待我整顿一番与你厮杀——”

他将要点了狼烟和我对弈,见此状我头冒冷汗。我腿软朝前栽了下去,他扔了那狼烟火把一个飞步跨来恰好把我稳稳接住。被紧抱着的我呆若木鸡,而他对我耳畔悄悄笑言。

“好险,还好接住了。为何这般不小心?”

狼烟起了,他把我放下,振臂高呼“杀敌”。他轻易攻破了我的防线,我又被蛊住,又溃乱了。我认定他是我的意中人,是我的霍去病,我要抛却一切和他在一起...

我一直在台上,完毕散场后才记起座位下的花。表演结束,我去后台找他,发现他周边早已经被鲜花堆满了。一摄影师正给他和其他观众合照。人群里他一眼看见了我,朝我欢快招手。

“你们看,我弟弟来了!”

他人的相机镜头转来了,那时又来了几个演员,包括刚才虏我上去的单于。他们笑说已经久闻我大名,毕竟哈尼总是时不时提起。

“Honey?”这亲昵称谓令我心一颤,瞬间就升腾起了对那些演员的嫉妒。

“小王呗,哈尼,honey,他真是我们的honey,什么都能演。汉武帝,龟兹王,霍去病,鸠摩罗什...这些他都演过。”

单于对他打趣,而他回笑,说他已经不打算继续演下去了。

“为何?”我惊讶道,“可是你演得很好,你就是我眼里的霍去病!而且你留在这里自由,我真羡慕你!”

“你羡慕我?我只是一个假的角色,毫无选择,有什么可被羡慕的?我羡慕的是你!你条件比我好很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下棋,上学读书,都可以,而我就只能被困在这台上演绎他人那些真真假假的生活了。来一起照相?”

“用我的相机拍吧,我想和你单独照。”

他说了,我急切,于是他叫旁人用我的相机同我单独拍了张照。他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令我几乎心跳到要死去了。拍完照后他松开了怀抱,让我在外面稍等等,我便如他所说的做了。晚上表演结束已经九点多了,我在外面等呀等,最后看见他抱着我送的花束出门。

“真幸福啊,这花我要一直留着。”他闻了闻花对我感慨。

“可是花会凋零,没法一直留着。”我说。

“说的也是。你说,情人之间为什么要送花呢?明明它们那么容易凋零。”他问。

“绽放一刹那,花本身是一种遗憾的美。”我回。

灯火阑珊,中山铁桥晃荡,远处白塔山影影绰绰。去了黄河边的啤酒摊,几瓶下去我就飘了。那时候年纪真的太小了,少年不知醉酒滋味,总是容易把他乡当故乡。借着醉劲,我吐露了好些,说自己压力太大,找不到自己身份,也不知一直下棋意义何在,只有来到这片对自己毫无期待的土地,心里才能轻松些。

“也不用那么在乎意义,很多事就是没意义的,发生就发生了。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多对我说些话吧。”

“好...那我...我想说——”

说着说着,我就忘了设防。我说“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都在暗恋你”,他笑,不回应,只是又打开了一瓶啤酒,仿佛要借酒浇愁。

“刚才在台上,我发现你胳膊有伤疤,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之前走路不小心,出车祸了。”我回。

“还是要小心。你家马路车多,不比兰州,走路可务必要注意。”

“怎么小心?你把我搞得都没心了。我没有心,它已经给你了,现在我是个空壳子的人,里面就像干涸黄土一样——”

“别胡说,人心只有一颗,弥足珍贵,把你的心留给正确的人吧。不说这个了,想下棋吗?我喜欢和你下棋,虽然不知道你喝醉还能不能与我对弈。”

黄河边啤酒摊上下棋的人很多,他招呼摊主,不一会棋盘就摆上来了。我袒露,他对我笑,否认我的心意,说我只是喝高了,而后要和我下棋。他落下棋子,我便失去了自己脑海里构建的“情人身份”,也丧失了自己的个体意义,可他只是笑,好像无所谓似的。

我当时想,算了,笑就笑吧,我们在一起都挺开心的,反正我表白了,大约这就是结束的“意义”。我心里清楚我们不会有结果,但那晚我还是醉得一塌糊涂。拿着棋子,我一直在流泪,像死了一样。啤酒摊一直在循环香港歌手林子祥的《敢爱敢做》,就这么一首歌从头到尾,头脑一遍遍发烫,眼泪一遍遍流。

“交通灯边的我,紧抱深爱的你。”

“听呼吸声,确已急速到死。”

“冷雨扑向我,点点纷飞。”

“千度高温波涛,由你涌起。”

“个个说我太狂,笑我不羁。”

“敢於交出真情,哪算可鄙。”

......

一局下定,我又输了,又输在了那个“马”棋。输了又喝,喝了再输。输了几回,我也认定了这事实,拿纸巾擦了鼻涕眼泪,重新振作精神。

“其实偶尔胆大一下也不是什么可耻事吧。就和我妈说的一样,人生之感不过惶惶然。我们究其一生似乎在与他人对弈,其实都是在和自己对弈。虽然不想留遗憾,但总是会事与愿违。我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长远的生活,我当下说了自己的心意,这就足够了。”

“我们不可能有结果。一步错就全盘皆输,单为你我也不能这样。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来,那我就只能离开了。”

见我这么说了,他端正了神色严肃道。

“我知道,本是一盘好棋,‘马’下错了,整盘棋都错了。但错了又如何?让我留下来吧,我爸不是也留下来了吗,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我就是愿意错!”

喜欢得多越没把握,几番轮回下来我不省人事。我隐约记得他抱我,给我擦眼泪,摸我的头发。等第二天睁开眼睛已经是白天,我不在啤酒摊,我躺在自己卧室的小床上。出门,他不在,客厅只有我父亲和祖丽汗,他们说昨晚我喝高了,是他背我回来的。

“他人呢?”我问。

“小耀子?去剧院办辞职了。真搞不明白他怎么想的,劝都劝不住。他就说他要离开兰州回番禾重新考大学,然后就走了。”

“他不是要离开兰州,他只是要离开我。”

彼时我喃喃,心灰意冷,就那么呆坐着等他回来。最后他来了,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谈昨晚的事,拿这个打趣,然后又说了自己刚刚辞职。

“没什么,虽有变动,日子是照样过活的。”

他坦然自若,吃完晚饭后照旧要同我去黄河边散步,不过我拒绝了。

“为什么?”他有些意外。

“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再也不同你散步了。”

我又重申了一遍几年前说的话,想要威胁他。

“那我不勉强你,先走了。既然不跳舞,那明后日顺带找个铺子把长发剪了。”

“你走可以,但如果把长发剪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又威胁,他不言,而后离开了。

 

五、黑子

ئىسپات بارمۇ,有证据吗?

1998年,我二十四岁,他二十二岁。

我时常会做梦,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我时常因为大太阳焦躁,迷茫,在金黄带青的戈壁,那太阳的烈焰让我发生了异变。我不再是我,我是骑马拿刀砍下一个太阳的怪物,炽热与潮风令我化作人的外形,我又用我的光热在混沌一片的世界中创造了天和地。

我不再是我,我是封狼居胥的霍去病,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大漠,功冠全军,歼灭河西匈奴十万人,直取祁连天境,追逐太阳,穿梭于云海。

我不再是我,我是鸠摩罗什,兰州东西南北的主干道就是我生命的信仰,我要用自己贫瘠的身躯把这沃土背在肩膀上,承受大灾大难,乘风破浪化作光。

不再是我,那我是谁呢?

无论我在台上演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日复一日走着同样的剧本,做着同样的工作。再好的台词说多了,新鲜也变得单调;再好的场景演多了,激情也变得乏味。站在舞台上的这些年,我已经把《狼烟弈》演了无数遍。在他人看来我是风光的英雄,但这英雄就是提线木偶,因为他的每一处动作都在固定的时间发生,而他的人生也不会超出舞台之外。

我厌恶这虚假的舞台。

三年前我实在是想离开,但仍旧没有下定决心,又去表演了《狼烟弈》,而那场小本田来看了。那场表演给我印象挺深刻的,因为当时台上出了事故,幸亏救场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他摔个三长两短,那要如何是好?

除此外,我还记得我们去啤酒摊。我带小本田去喝酒,诧异他说自己出过车祸的事,诧异他羡慕我,更诧异他那晚喝醉说的话。

“ئىسپات بارمۇ,你确定这是喜欢?”

我问他何从以见得他喜欢我的证据,但小本田酒量实在是太差了,大乌苏没喝多少就醉酒厉害,脑袋似乎也不清楚,只是一昧驳斥我“犯错他也愿意”。我哭笑不得,说生活就是需要服从社会规矩的,还问他是不是过得太顺遂,所以就忘了眼前的隔阂与障碍。

“这些就那么重要吗!”

那时他有些生气,但趴在桌子上又支吾不出什么。他瘫软走不动路,我只能拖着他上公交车,而后背着他上楼。到楼上,小姨和老本田都不在,他们两个去附近广场跳舞了,所以我也没办法走。我把小本田抱到卧室床上,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说不要。稀里糊涂的,他开始说起了胡话。

“小耀子,你真的不要恨我,别把我当敌人,不要来用棍子打倒我...我不是来偷文物的小鬼子...你不要打我...”

“你在说什么呢!”

我当时是彻底被这家伙弄笑了,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而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躺平,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喜欢你”。

“好,谢谢,我也喜欢你。”

“不是那种喜欢,是对情人的那种喜欢!只要你说话,我就能为你留下来,你明白吗?”

他迷糊地强调着,恨我不解他的心意。我说“我们两个不可能有结果”,而且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千万别做,对我们两个都不好。如果我和他越界,那我们一切都完蛋了。

“完蛋是什么意思?”他不依不饶问我,“我们怎么就越界了?”

“完蛋就是完蛋了,越界就是越界了。如果这样,以后我们见不了面,还里外不是人。”

“你让我完蛋了,你让我越界了,你把我的身份和意义都毁了。我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先喜欢的肯定会输,这是定数——”

“我看你是彻底喝高了。”

我给他盖被子,盖了他就踹,踹了后我又盖。连续几个回合后,他终于没了力气,软绵绵躺在床上。我等了一会,发现这家伙没了呼气的声息,以为他被魇住了,便赶忙凑近去看,但凑近后他又突然噗嗤一笑,眯着眼说他故意的,就想看看我反应。又闹了一小会,他终于睡了,很沉,很死。

我那时是怎么想的?我就是单纯觉得这场景太好了,我就是觉得他太可爱了,我就是忍不住想吻他。我吻了额头,可这不够!我难以自制,遂又俯下身吻了他的唇几下,很轻,很快,就生怕把他闹醒......

可这还是不够!我想解了他的衣领扣子,想继续吻下去——

我是个违背道德伦理的混账东西,我下面起了生理反应,起了其他男人会对女人有的龌龊反应,由此违背了一切正确的社会规矩。我拼命克制情欲,想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想到自己所见的,所经历的一切,我——

言语实在太匮乏了,说不出心中复杂,我应当是被人用檄文讨伐的。我不能说自己喜欢他,否则就是害了他,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否则就是毁了他。所以如你所见,最后我辞去了剧院的工作,剪了头发回到了番禾,回到了姥爷家的旧院子重新高考。家里人不理解,指责纷纷而来,但那时我已经不想再管。

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任他说,我不偷不抢,而能暂时逃避本田那种纯粹的情感也令我心安理得。日常在院子里看看书,种种花,帮别的人用三麻子收菜,不知不觉三年就过去了。

又是三年,可是我还念着他。我念他说我很好,我念他的腼腆微笑,我念他威胁的把戏,所以我头发短了,但还留到肩膀,权当幻想。

我多么想他,可是这不是虚假的舞台。这是番禾,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是古代军将能把马飞的像火箭一样的竞技地,是投石机“哐哐哐”把石头块子和硫磺火炮飞过来的战场,人在这自然磅礴的荒芜前显得可笑,不值一提。

也许就是这样,我总觉得人生不过惶惶然,也就唯独骑着三麻子的时候能暂时忘却。三麻子于我就是关羽的赤兔马,放肆地骑三麻子,戈壁滩的空气好像在燃烧。风吹起我的头发,掀掉我的衣服,太阳烤在我的后背上,山和草场扑面而来,鸟向我身后飞掠而过——

沙尘声,水声,泥土声,草木声,牲畜声,戈壁滩声,西北吆喝声......这像是一种随意的放纵,总是令我暂时忘记很多,尤其是小本田。三麻子行至菜地,时常能见地里挥汗如雨收菜的邻居。他每次见到我都要问“为何不跳舞还要留个小辫子”,我每次都要回“高考过后会把彻底剪短,算从头开始的剪彩仪式”。

“王小耀子,那你什么时候去高考?”邻居问。

“今年。”我回。

“今年都二十四了,还考学?太迟了吧。”邻居质疑,“不找媳妇不生孩子?”

“确实,但以后会更迟。”我回,“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找媳妇生孩子吧。”

“哈,瞎说,找媳妇生孩子是我们作为人必有的归宿,这是社会规矩。说起来,你高考后能不能出番禾?”

“不确定。”

“那为什么要高考?”

“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找找自己的身份和意义。也顺带找个借口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人这辈子很多事都是无身份和意义的,高考后也不一定变得更好。不要执着这种虚无的东西,找借口也没用。今晚要不要来我家看电视?”

邻居邀请,我应允。忙了一天,抽空看了几遭书,心里默背了一遍知识点,那时我觉得自己高考基本是有把握的,晚上看电视放松也无妨。打开电视,见央视在转播《世界国际象棋冠军赛》。赛制是12局制,先得6.5分者获胜,若双方6比6打平则进行加赛快棋。

邻居虽是农民,但日常爱好看各类棋赛,像这种西洋象棋也看得津津有味。见我来了,他像以往一样招呼我坐下,而他闺女给我端来了一杯水。

“西洋象棋和中国象棋玩法差不多,我以前没电视的时候就好看这种,这里面最厉害的一直是苏联人,这次赢的也肯定是苏联人。”

1998年已经没有苏联了,但我们还是习惯性将那个庞大的北方国家称为苏联,因为我们总是爱好守旧。1948年到1993年的西洋象棋的冠军一直是苏联,而1972年是个例外。那年美国的鲍比.费舍尔杀出重围夺冠,以其飘逸华美的棋风给世人留下极深的印象。自此后诸多棋手都在模仿费舍尔的下棋风格,但再未有黑马出现,所以最后称霸棋坛的仍旧是苏联派。

我看了一会,千篇一律的苏联派胜利令我觉得无趣,遂打算回去继续背书,但邻居喊住我,说有个小日本打的棋风十足狠,不像费舍尔绕弯子,反倒像点了狼烟杀敌似的畅快。听邻居这话我留下了,而后在电视里看到了本田。那电视里的解说嘉宾指着棋盘道:

“这次是日本新星小将本田单挑俄罗斯老将加里·卡斯帕罗夫,可惜卡斯帕罗夫先拿6.5,本田未能晋级——”

“小日本挺可惜的,都一路杀到最后了,最后在‘马’的走法上出了岔子。马翻了,一步错就全盘皆输。如果他能一开始就不要犹豫,从中路杀进去斩敌,那赢的概率会很大。”

邻居点评着棋局,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斩杀的姿势,仿佛在诉说一场现实里的战争。

“他败就败在自己的犹豫,这个人太年轻了,不懂绝情!一骑绝尘是最好的,莫回头,回头就输了!”

邻居说的是对的。我看了一会,等小本田不再出场后就回去了。出门已经接近傍晚,想到刚才看的西洋棋战局,又见眼前昏黄场景,边塞诗的意象一股脑涌入:烽火、狼烟、马、宝剑、铠甲、孤城、羌笛、雁、鹰、夕阳、大漠、长河、边城......

漂泊在这里的人能写边塞诗是有理由的。从军出塞、保国戍边、报国壮志、反战呼声,无论心里想什么,只要站在这,眼里只有荒凉,剩下的遂也只有惶惶然了。

这个人太年轻了,不懂绝情!一骑绝尘是最好的,莫回头,回头就输了!

我怎么还在想着他,如何就不能做个绝情的人?

棋赛结束了,影像还在电视上重播,我想继续在里面找找小本田的面孔,但我最终没有。我逼迫自己不去邻居那里看电视,逼迫自己打消一切想法。一天天的,还未等白昼消散,月亮就出来了。独自徘徊于院落一方月光,我还是不时想到三年前。我想把时间倒带回到那个晚上,把吻延长下去,把他唤醒,告诉他说我是怎么想的,但大部分的时候头脑中的理性和社会规则还是告诉我“自己做了件正确的事”。

这个人太年轻了,不懂绝情!一骑绝尘是最好的,莫回头,回头就输了!

我懂这个道理,但边塞就是会愁闷。愁闷的时候我会出门,去村口汉长城和明长城那里,想这两对老家伙到底是怎么挺过这千百年的。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我照样在长城边散步,突然见一形影萧索的人影来了——那是二十二岁的小本田。

这个人太年轻了,不懂绝情!一骑绝尘是最好的,莫回头,回头就输了!

可惜他也不是个绝情的人。

为什么你要回来?

“许久不见,又是三年。你呢,不再作我心里那霍去病,为何还留着头发?”

我躲避着他的眼睛,而小本田像敌寇似的进了院子。他现在已经成熟很多,见我后平静地言说了几句客套,也谈及了之前他比赛的事。小本田说他刚和卡斯帕罗夫过招的时候就感觉会输,因为那种下棋的感觉与我太像了,最后果真输在了“马”棋上。

他说自从我走后,这些年都过得不甚好。

“再下一盘吧。”

小本田对我提议,于是我们再次下了一盘棋,而他输了,恰好又输在了那个“马”棋上。

“你要是可以去棋院当专业棋手,应该会比我好很多。我总是在关键时候犹豫,所以就会翻马。和你对弈,我赢不了你的。我确实太年轻了,不懂绝情。”

“再下一盘吧。”我说。

“不必,这次我是专程来向你道别的。”

他确实是专程来向我道别的,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就要走了。我应该挽留他——

不,我不能这么做。他肯定会去过更好的生活,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要面对的事是难以想象的。社会规则,世俗压力,还有重重身份意义...

这时我应该老生常谈的说句“都是为了你好”,若再虚假些,还要把“你”换成“我们”,但是我没有。出门,我们见那弦月独自挂在黑色的天幕上,而月亮周围几颗寒凉的星星映照着土烽火台。我一而再再而三躲避着小本田,希望他快些走,又希望他留下来。

我产生了莫大的愧疚感,我不想看他。他明白我心思,所以在离去时弥补了他一直下错的那一步——他把棋子里的“马”带走了。

“我真讨厌你,与其这么煎熬,我不如把你当作终生的敌人,但我不能,因为我确实喜欢你。然而作为对弈的仇敌,我也不能原谅你。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渐渐忘了你。”

他这句话令我慌了阵脚,我终于向他祈求了。

“为什么要忘了我?你不可以对我这般残忍!”

“那就抛却一切和我在一起。做得到吗?”

他凑上前来,在月光里吻了我,那般不管不顾,好像广阔天地间除了我们没有旁人。

“你也爱我的吧?”

他疯狂的吻我,用十指扣住我的手,把我逼得靠在开裂的门板上无路可退。

“你想要我的吧?算我求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又在威胁,而这次我逾界了。

 

六、白子

سىز مۇنداق دېدى,你要说真话。

2001年,他二十七岁,我二十五岁。

他为什么不去下棋?

三年前的吻,枯萎的,波澜的,像月光照耀的泉。父亲能和祖丽汗在一起,多多少少是因为他们在饲料站滚了炕。既然如此,我也可以,为了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能豁得出。

我最后的威胁是滚炕。

性,崩溃的神话,社会的禁忌,发生了这个便什么都有了。亲吻的那晚其实根本没做什么,威胁的小把戏后就抱着睡了一觉,谁的手都不敢乱动,之后鬼鬼祟祟厮混了好几天才到那地步。过程也挺自然的,就是在饲料站旁没人的地方偷偷亲,亲的稀里糊涂,忘乎所以,最后就顺其发展滚到炕上去了。

那天多风。

旷原的风,好像在流浪,好像在放牧,好像要把我带离惶惑心境。它吹得芨芨草响,吹得树林叶子响,吹得屋瓦楞子响,吹得万物清朗。在这大风里,他去帮人送东西,我也连带着去,之后我们一同在饲料站歇息。

歇息的时候风刮得很大,而那时我们两个看见了两条交合的野狗。它们也不管别人,坦坦荡荡在大风里享受,一边动弹一边嗷嗷乱叫。小孩子见了滑稽,见了就拿着石头追着野狗打。后面的狗拔不出来,前面的狗跑不了,两只狗就在飞来的石头里以交合的姿态一蹦一跳往前走。

“当野狗真好,想干嘛就干嘛。它们做这事是单纯享受的,不需要考虑社会规矩。他们是野物,所以自在得像风一样。”

我说了这话,他有点害臊,拉着我想往别处走,但他越这样我越要讲,因为我爱好看他脸发红。说完野狗,我又说自己见过驴子那东西,涨起来很大,手握住还嫌满,不知道牛马的情况是怎样。

“你怎么没脸没皮的?我这个乡下人都不讲这些话。”

他指责我,我不在乎,因为这事是不该被神话的。况且和日本那种车轱辘话相比,戈壁滩的语言就是粗暴的,直接的,明了的,比如《白鹿原》。我看过那本书,记得里面的鹿马勺学厨答应老师傅的三件事:骂不还口,还要应声回应;打不还手,还要拍手叫好;要走后门,操一次屁股学一道菜。除此外,我还记得里面的朱先生,再是个圣人,裤裆里的东西也“那么粗那么长”,着实姿态伟岸。

我给他说,他惊恐地左顾右盼,好在四周无人。

“你咋还看这些东西?”

“我新华书店买的,咋了?”

他掐我脸,我反驳,然后我们就打闹。他不理我,我就偷着亲他。二十二岁,虽然下棋输了,但我特别喜欢当时的自己:胆子比以前大,想法比以后来少,所以偷着亲人这种事是干得出来的。

饲料站周边没人,我们亲着亲着就黏一起去了,而他呼吸也越来越乱。我故意伸手摸他那梆硬东西,他羞恼,拉着我就往饲料站里走。进去,见里面有一张铺着席子的炕,明显是农忙时人歇息的。他把门扣死,拉上蓝色窗帘,一把将我推倒,而后压上来亲我。

太阳的光被窗帘挡住,但还是透进来些,渲染在房子里像海浪似的。我们摸索着做那事,只感觉彼此精神早早落后于肉体。一开始真是疼,又粗野,又幼稚,但后来就适应了。我们相拥在这海里航行,被亲,被摸,被填满,什么都不想管。

欲说还休,依违两可,颠鸾倒凤,翻云覆雨。我爱他每处地方,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的肩膀,他的手臂,他的心脏......

“滚炕原来是这么舒服的事,以后我们一直这样吧。”

我摸他垂下来的发梢,心想现在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你太傻了。”他说。

“我不走了,和你一起生活怎么样?”

“不行,你还是要走的。你体谅下我!”

啊,“你体谅下我”,这句话和当年火车站听到的真是似曾相识。他终于把这些话搬了出来,而赤身裸体的我快垮了。

你体谅下我。

你体谅下我。

你体谅下我。

你体谅下我......

“睡了也不能在一起?”

我问,他不回答,所以这对弈我又输了。

好吧,走吧,走就走吧,他把我又一次推开,我又一次和他告别。

自从三年前与他告别后,我下棋顺畅了很多,长进很多。阿那托里·卡尔波夫和加里·卡斯帕罗夫两人我都对战过,但都关键时候输在一步,而日本范围内比我下得好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想想这下棋之路,似乎也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经历怎样的人生,只是跟着他人安排去走。

我这个人。.

二十五岁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终于开始开始思虑不下棋应当去做什么。那时父亲在学术方面已经完全没了动静,而母亲已经在美国好几年。她觉得当下社会最看重商业金融,而学这个也是回报率最高的,由此我听从她的建议去修了一个MBA,不过最后也没成为什么出息的商业人士,只是回日本在一家公司找了份普通的工作,下棋也由此从主业成了爱好。

但我还是偶尔下棋的,我还是有点残留的幻想。

万一有天,他想要和我下棋怎么办?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何父亲能和祖丽汗在一起,明明我和他那么像。

“为什么父亲和祖丽汗能在一起?”离开美国的前一天我问母亲。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全看能不能豁出去。”

坐在她宽敞整洁的办公室里,母亲怡然自得,显然对她当下优渥的生活条件很满意。

“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作学生的时候我相对笨拙,而你爸爸更有学术潜力,所以老师们都更喜欢他,夸赞的也多,但是他却一直如浮草般迷茫。和我不一样,他作考古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擅长,或者说,只是为了附和社会规矩。”

“我以为他是真喜欢。”我有些不相信母亲说的话,“那他到底喜欢什么?”

“祖丽汗啊!他喜欢祖丽汗。面对祖丽汗,他的威胁都是无效的。为了祖丽汗,他可以把一切都丢掉。”

父亲不喜欢考古,只是因为擅长么?为了祖丽汗,他可以全盘放弃吗?也许祖丽汗只是一个借口,究其原因是他不想再忍受假惺惺的生活——

我知道,人总是爱好给能做大事的英雄唱赞歌,也觉得人活一世赢了是最好的。但作为普通人,生活不免输了又输,这时候就要找借口了。

祖丽汗是父亲的借口吗?

“你谈恋爱了?”母亲又冷不丁问了一句,“现在你不怎么下棋了。”

这算爱吗?

我不想回复母亲,因为他压根就没说过爱我,也没说要和我在一起。他把我匆忙送走,此后又是对相关的事闭口不谈。我问他要不要在一起,他说不要。

我呢?我就像所有情诗里的求爱者,可怜的,卑微的,徘徊的,像小狗似的摇尾巴,就想从他嘴里套点话。我威逼利诱,制造愧疚,诉说哀愁,转着脑子吸引他的注意力,还在信里写“没了你我就活不了”,但是他无动于衷。

由此一来我便想放弃了,威胁他再也不要相见。他说“挺好”,我便不管了。此后我们断断续续有联系,谁都没有再说这事。

三年过的很快,这三年我确实心安理得,只是变得健忘。我忘了自己十几岁是如何动心的,也忘了如何在生活中找到趣味和激情。一天天的,在我看来没什么分别,只是过去了。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某天在唐人街,我听到了有一个女歌手翻唱屠洪刚的《精忠报国》,但这首歌却唱得平和,甚至还有些悲伤。听到这歌声,我想到了自己年幼时点燃狼烟时磅礴心绪的写照。狼烟燃了,那黄土堆又焕发生机,成了当年那威风凛然的烽火台。

我又想回去了,所以我又一次去了兰州看望父亲和祖丽汗。这么些年,他们一直留在那破旧的教职工家属楼里,物质条件比母亲差十万八千里,也一直承受着谩骂和非议,但两人看彼此的眼神一直都没变。聊天的时候提及到小耀子,祖丽汗说他之前高考上了一所免费的师范院校,现在大学马上毕业,分配了村官的工作,已经提前回了番禾。

“考上了大学为什么还要回番禾?”我说,“他至少可以留在兰州,这里生活更好一点。”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小耀子一直很怪,他就这样了。出身不好,回番禾也很正常。但你不一样啊,你妈妈那里物质条件很好,她可以帮衬你很多。而且你不继续下棋也太可惜了!你真的想这么做吗?سىز مۇنداق دېدى.”

سىز مۇنداق دېدى,意为“你要说真话”。我很难判断自己的选择有多少包含真话部分,有多少包含心安理得的逃避,但既然路这么远都来了,那就顺带去看看他吧,我可以和他叙叙旧,如果可以就再下一把棋。

我这么想着,又回到了番禾。见那熟悉的烽火台,走进去,见一个人在放羊。他现在头发已经彻底短了,披着军大衣挥赶羊的鞭子,早就没了当时霍去病的风光样子。羊回圈,一头一头围着在栅栏里打盹,他见我笑着打了个招呼,问我最近如何。我说我已经不怎么下棋了,找了个地方上班,因为这样更畅快,也更心安理得。他说这样挺好的,他如今也有这般感受,高考后回到番禾生活其实没什么大改变,但的确变得更加心安理得了。

“要下棋吗?虽然我不下棋了,但见你还是想来一把。”我说。

“行啊。”他回。

回去坐在桌边摆了棋,我发现那副棋缺了一个“马”棋。我们用这副残棋边下边聊,他说他几年前我喝醉,他其实偷偷亲了我一下。

“真的假的?”我不相信他说的,“我以为我们滚炕的时候才亲了呢。”

“真的啊,都现在了,我为什么要骗你?”

“سىز مۇنداق دېدى.”我说。

“我讲的是真话,以及,你这句维吾尔语讲得不错。”他回。

撒谎!他还想骗我!

这三年我已经把那种心绪放下了。他的袒露没有令我心里掀起波澜,所以我这次下得其实挺专注。只是一把下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厉害,所以我又输了,又输在了那一步“马”棋——毕竟这副棋子缺了一块。

“至少让我赢一次吧。”我无奈道,“我已经对你没那方面的意思了,结果我还是赢不了。有什么法子让我不要输?”

“再来一把,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办。”

我们重新摆好了棋,但还没下他就收了棋盘。

“这就是法子——其实我们一开始就不需要对弈。我们要是完全没交集,没关联就好了。这有点遗憾,但遗憾是最好的。”

我们怎么能没交集、没关联呢?我们生来就是要对弈的。

“那我现在也给你说句真话。当时你演霍去病时与我的合影,我现在还摆在桌上,每天都在看。”我说。

“真的假的?”他也不相信我。

“真的呀。哎,你这难过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现在反倒对我有意思了吧?我先说清楚,我终归是个平庸的世俗人,可没勇气学我爸留在这吃沙子。”

我看着他含泪发红的眼睛开玩笑,问他要不先试试挽留我。

“哈哈,挽留你做什么,去奔你的大好前程吧,难不成要留在番禾陪我放羊?”

他揉了揉眼睛笑了,又像以前那样摸了一把我的脑袋,把我头发弄乱了。他似乎还想捏一下我的脸,但手悬空到一半又克制地了回去。而后他接着说,声音更是嘶哑了。

“我爱你。”

他说他爱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亲吻我?

“你这样说,那以后我就不会来找你了。”我说。

“好,多保重吧。当然,如果你想来,我就在番禾等你。”他回。

“还和我睡觉吗?”

“别开玩笑了。”

车站送别的时候又是寒气深重的晚上。彼此言语了些简短的话,而后我就上车了。我眼睛酸涩得像进了西北风里的沙子,不想在他面前流泪失态,就躲在全是食物热腐气息的绿皮火车厢里,可是我又不够绝情。车鸣笛了,列车员要关火车门,但我还是忍不住张望窗户外面,没想到他也一直站在外面张望我,像结了霜的一尊雕像似的。

我太年轻了,我不懂绝情。我知道一骑绝尘是最好的,莫回头,回头就输了,但是我做不到。所以在列车员的骂声和抱怨下,我又忍不住跑出了火车外。

“你放心,不会再有对弈了,我应当是彻底输了。再见,Honey,这是我最爱慕你时你所有的名字。但你现在已经不是了,而我也再没有输的底气。我们两个之间隔阂太多,所以我不能再犯错了,不能再违背社会规矩了——”

事到如今,我也开始说社会规矩了。

我的意思是,你体谅下我。

我想到了自己当初送他的那束花,它早就凋零了,遗失了,化为泥土,而我什么都没留,心里还开了一个空洞,这是被他活活挖去的。我以为只有自己这样,没想到他也对我这样说了。

“你以前送了我一束花。”他说。

“你还记得那束花啊。”我回。

“当然,一辈子忘不掉。”

“别说一辈子,现在你就可以试试忘了它,这样会心安理得很多。”

他朝我招手作别,让我上火车,然后说再见。

我朝他招手作别,独自上火车,然后说再见。

我们作别了,再到后来,我遗忘了他,他也遗忘了我。自打我们放弃了对弈,放弃了挂念,那三年之期的狼烟弈诅咒就自然而然结束了。

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诅咒呢?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情”字也许才是诅咒吧。

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两个胆小又世俗的人都没有“生死相许”的胆量,所以诅咒自然而然便破了。我不必困三年才能见到他,他也不必困三年才能见到我,我们的相见变得随机无定数,有长得无尽头,有时短得无意识。无论隔多久相见,我们都只是像陌路人一样客气地打招呼,问候:

“你过得挺好?”

“挺好,你呢?”

“我也挺好。”

“挺好的”,如此以往,而后就不了了之。这么些年我各色遗憾经历了很多,对这件事也无感了,只是每当我整理抽屉时看到从他那里拿走的那个“马”棋,看到那张合照,还是会猝不及防想到自己的十几岁,二十几岁,由此我还是会偶尔流泪,而他好像一直独自留在番禾,而后在家里人的要求下结婚了。

结婚的那天,他给我单独留了一个位子,和当年看节目似的在最前边,我说我不去,所以位子是空的。

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哪有胆量去吃他酒席呢?

可是我还是去了。

我没坐那个位子,但我还是偷偷去了。我找了处偏僻桌子把自己灌了个醉生梦死,酒精上脑,我和番禾的村民一同鬼哭狼嚎。他们嚎自己生活不易,而我嚎叫些自己都听不懂的东西。

“下棋,狗屁!身份,狗屁!社会规矩,狗屁!我这个人,这辈子就只喜欢你——谁体谅下我!谁!”

夕阳西下,无人管我,不自由的风刮的紧俏。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服从社会规矩,我作为人的喜欢,不能被这些绳索磨灭掉啊...

我体谅这规矩、隔阂、束缚,谁体谅下我——!

谁体谅下我该死的背德、憎怨、诚挚,谁体谅下我这人的情感——

谁体谅下我!

“你不还是来了吗?”

我把他喊出来了,他穿着新郎服,脸上表情似笑似哭。

“走吧,一起走吧,离开番禾,再也别分开了!”

太阳已经下山,月亮升了上来。他不顾旁人的指责,不顾听到的谩骂尖叫,冲出张灯结彩的人群,发了疯似的拉着我的手往前跑。

我们一起离开番禾!我们一起往前跑——!往前跑——!

冲破红色的婚礼,我们往荒原跑,朝月亮跑,惶惶然地跑。

“杀了那两个违背社会规矩的人!”

冲破红色的婚礼,追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面孔越来越狰狞,叫喊声也越来越大。

我们一起离开番禾!我们一起往前跑——!往前跑——!

“无论发生什么,我爱你直到我死。”他攥紧我的手说。

“无论发生什么,我爱你直到我死。”我攥紧他的手说。

月光越来越明亮,我们的影子要在光里沸腾融化。狰狞的人要用社会规矩杀死我们,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松开手,因为我们作为人的喜欢不能被磨灭掉。

因为我们谁都没有松开手,所以我们要永远对弈,永远对弈......

 

七、没有结局的对弈

مەن ئۆلگۈچە سىزنى سۆيىمەن,我爱你直到我死。

结局是没有定数的,没人知道最后到底如何。残破着,这对弈结束了。在这苦苦追寻身份和意义的对弈中,他们之间没有故事可发生,但又发生了很多故事。

正确和错误,遗憾和圆满,这有所谓吗?

人生下来就在不停征战,一个战场换到另一个战场,一处狼烟换到另一处狼烟。无论选择什么,这对弈终究成为漫长人生一件平凡的奇闻,其本身已然无关紧要了。

————————————————————————

拾掇:方言,指“教训人”

倒灶:方言,指“晦气”。

难唱:方言,指“不情愿”。


斗牛九:方言,一种纸牌游戏的代称。

牙长半截:方言,形容“极度生气”。

滚炕:方言,指“男女交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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