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崽

一位硬钢妇女

《虎与雀》【第十二话】

老天在戏弄他们吗?

三月温热岛屿的春樱,三月荒芜草原的春尘,一次离别一次相遇都在春天,两年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凄美,悲怆,温馨,欣喜,这些用来形容久别重逢的词都不适用这两人,因为他们谁都没愣过神来。

王参议看着画匠,画匠看着王参议。谁都为这巧合错愕,谁都互相大眼瞪小眼,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路上王参议像挨了一记闷棍般稀里糊涂往前走,而画匠像至少挨了两记半。好在这里是草原,随便往前走走就能找到没人的地方,所以王参议走了一会就找到了一个僻静背风的地,那附近刚好有一颗孤零零的枯树,周遭还有些灌木。王参议捡了些木条子,堆了石头,拿出自己口袋里的打火机生了一小片火塘。火苗燃起来了,他坐在一边,看着直愣愣杵在他面前的画匠。

“坐?”

“好。”

两人沉默着坐在火塘边。

“你先说?”

“你先说。”

“到底谁先说?”

“先把我的手铐解开吧。”

王参议默不作声解开画匠的手铐,两人都垂下头。

“你到底怎么回事——”

非常突兀的寂静中,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发出了一句质问,声音撞在了一起。

“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两人不约而同又发出了一句质问,声音又撞到了一起。大约是这重合太有喜剧效果,大约是现在这扮相太过狼狈滑稽,四目相对的两人居然爆出了笑声。这是怎样一番滑稽的景象啊,一个是满脸炮灰血污,顶着一头草窝头发的北洋军士,还有一个是穿着蒙古袍戴眼镜的日本画匠。看来看去,两人都觉得对方和自己记忆里的形象相差甚远,活生生像戏台上当笑角的。

“你看你那样!我还以为你作了放羊娃,成日挥鞭子放羊。”

“你还说我,你现在就像煤矿工,我都认不出你。”

本来不是欢乐的场合和时间,但“煤矿工”和“放羊娃”一遇见对方就都不由自主有了那种幼稚的孩子气。两人互相取笑诘难了好一会,过了好一阵才收住笑声。画匠问王参议在这做什么,王参议说显而易见,他在打仗。

“打仗?为什么你要打仗,你在和谁打仗?”

画匠想到了琪琪格。

“我之前听牧民说过,你是不是在打这里的蒙古牧民?连同苏俄和日本的部队?”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什么打蒙古牧民,你都听谁说的?我来这是为了别的目的,但这都无关紧要。”

“都打仗了,还无关紧要?你走的时候不是许诺不打仗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不想打,但上面派下来要我打,我就得打,但我又不可能把这些事讲给你听,一方面是我真的不能讲,连写明信片都不敢写太多的话;另一方面是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因为它们只会让你担心。”

说起这些,王参议就变得满脸苦闷,他想长长叹息,但看着画匠又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不高兴,不应该矫情。他把自己的苦闷硬生生憋了回去,又摆出了少年时那般嬉皮笑脸,打趣问画匠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息了,小先生,身价这么高,十个银元,难不成是在当谍报特务头子?”

这句玩笑话让画匠触电般浑身一震,他赶忙澄清说自己绝对不是什么“谍报特务头子”,接着又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细细讲了一遍。画匠表现得又谨慎,又较真,又害怕,这让王参议觉得熟悉且好笑。王参议想到了第一次遇到画匠的场景,想到了那只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麻雀。

“你该不是在骗我吧?信也不写,真把我忘干净了。”

“我绝对没骗你!我给你回信了,说要去外贝加尔旅行,还说要去奉天火车站找你,但你没给我回信。”

画匠信誓旦旦,王参议对其安慰道:

“我开玩笑呢,小先生。我还能不了解你?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可能当谍报头子的。我知道这全是误会,等之后我给他们讲清楚,带着你回去就好了。”

“如今你看我又是麻雀了?”

“不是。我也很奇怪,但你现在确实不是麻雀,你还是人的样貌,你好像变勇敢了很多。.唉!两年啊,这一天天的,好累啊……”

王参议直喊累,画匠又想到了疲惫的琪琪格。他想着琪琪格被苏赫巴鲁拽走的样子,想着那被撕碎的,洒落了满地的毛草纸画本,还有琪琪格生活的盼头。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之前我遇到了一个牧民女孩子,她遭遇了一些不公,家里人好像要强迫她去和一个陌生人结婚。她之前帮助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帮她。”

画匠给王参议讲了琪琪格,又讲了喇嘛庙的祭祀。王参议静静听完,问道:

“你想怎么帮她?想阻止她家里人给她定亲?”

“我不知道。”

“是啊,你什么都做不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的确不好受。先说喇嘛庙的祭祀吧。说老实话,我们不是这里的管理者,只是外来人,完全没有理由和能力强行干预牧民的生活。徐树铮北洋军的管理失败,外蒙被苏联干预独立,现在牧民更是有强烈的抵抗情绪。这片土地就是政教合一的,这种野蛮违背人性的祭祀,只有这片土地的管理者才能制止,但他们不会做,因为他们是享受既得利益的压迫者。”

“那琪琪格呢?”

“琪琪格的这些事在这里完全合法,合理,甚至司空见惯。这在东京都是司空见惯的,更何况是色柔草原?女孩子被家长许配,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之后过完这一生。你当下刚从这混乱中解脱出来,不可能去掺和这件事。而我也没办法。”

“可是——”

“放心好了,我会派人找那户牧民,然后尽可能去交涉。”

这番承诺让画匠放下了心,而王参议闭上眼睛倾斜过身,把头靠在画匠肩膀上。

“按照你旅行护照批的时间,你大概能在东三省留多久?”

“算上现在,一个多月吧。”

“别走了,留下来。我给你造本假的护照,再帮你在奉天找块住的地方。以后每天没事后我都去找你,就像以前当小孩那样,如何?”

“你哪有本事给我造假护照?”画匠以为王参议在开玩笑,“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边啊。我回去要先找警署,还要给学校上报,还要继续给书店投稿——”

“你以前不是说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王参议坐起身,他似乎认真了。

“那是当小孩的时候,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了。”

“小先生,我的好先生,别当真,我开玩笑,逗你玩呢。”王参议又用玩笑话嘻嘻哈哈糊弄了过去,他靠在画匠身上,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为什么你身上有股烟叶子的味道,如今在抽烟吗?你学坏了。”

“啊,这是一点小意外。”画匠慌忙辩解,“牧民家里点了烟,也许我身上被熏了些味道。”

“我想象不到你抽烟的样子,烟那种东西是给惆怅的人抽的,我希望你永远高兴。你总说什么都美,花是美的,雪是美的,你总说什么都有光,甚至连我这种人身上都有光。”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好的人。”

画匠忍俊不禁,他觉得王参议在说胡话。

“你对我而言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我希望你永远过这样美的生活,至于眼前这些肮脏扰人的事,你并不需要面对,你甚至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

“我怎么能假装它们都不存在呢?”画匠疑惑了,“别这样,你不能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有什么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没什么要面对的。”

说罢,王参议站起身,他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看了下当前风向,问画匠会不会开铜锅涮羊肉的炉子,画匠说不会,因为他没吃过铜锅涮羊肉。王参议又问画匠雪地里骑马到底能跑多快,画匠说他不知道,因为他不会骑马。

“我教你,这两件都是顶高兴的事,这下你可要叫我老师了。”

王参议朝着画匠轻快地眨巴了下眼睛,拉起他朝部队走去。

 

半夜的时候沙尘变小了,部队走走停停,经过一路艰辛跋涉终于出了色柔草原。赶上了前来接引的架子车,摇晃了好一阵,终于在黎明的时候到了满洲里口岸。

虽然车走得慢,每个人需要像货物一样坐在后车斗,但这一路颠簸也好过徒步行走。不知道王参议如何,反正画匠到驿站的时候浑身都散架了。登记后到了卧房,用烧开的热水洗漱了干净,不管三七二十一,画匠一头栽在木板床上就失去了意识。约莫过了好久,画匠的意识恢复了,他的嗅觉开始苏醒,懵懵懂懂间,他闻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饭香味。羊肉片、姜片、葱段、香菇、枸杞、大枣,这些沸腾的味道随着混合着水汽冲进了画匠的梦里,又淡又鲜,达成生命的究极和谐统一。

“醒了?”

“好香啊……”

黑暗里一个人影悄悄拂近,那人影轻笑,似乎在轻轻摸他的脸。画匠还想继续睡,他艰难地翻了一个身,想把这香味驱逐出去,结果那坐在床边的黑影越凑越近,他凑着画匠的耳朵道:

“闻着香就对了,因为饿死鬼才会在阎罗殿闻到香味。你这个小懒鬼,睡觉的时候被饿死了,我是阎罗殿派出来索命的判官。”

一听有鬼判官来索命,画匠吓得一哆嗦,他想挣扎着起身,却又被黑影牢牢按住了手。这狡猾的黑影声音越来越猖狂了,甚至还变了音调:

“哈哈,晚了,小先生,你逃不掉的,你已经在饿死鬼的地狱,这香气越扑鼻,你受的苦难就越多。你就在这无尽的黑暗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这句“小先生”让黑影露了馅,画匠气得揪了一把黑影的耳朵,黑影笑着打开灯——那是王参议,他已经洗漱干净了。王参议现在完全没了之前的落魄样子,昏黄的灯光下,他衬衣白净,裤子挺正,连头发都重新修剪利落,又充满了朝气。画匠想要伸手去打,王参议却躲开了。

“使点劲,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不过你可真行,早上四五点睡,一觉睡到现在天黑,可真是动都没动过。就在你睡觉的空当,我把什么都收拾办理好了,省得你说我是煤矿工。”

“讨厌死你了!”

因为没睡醒的缘故,画匠满脸埋怨,他推了王参议一把,却被对方轻掐了一下脸。

“小时候的起床气犯了?朝哥哥我撒火?”

“你有病,什么哥哥?”

画匠浑浑噩噩坐起身,他简直睡得魇住了神。他皱着眉头揉着眼睛,问王参议为什么天黑了,王参议说画匠睡得糊涂,压根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刻。

“再睡下去第二天的太阳都要来了!我给你去外面找了一套干净衣服,你洗把脸,用盆里的热水和干净毛巾擦擦,然后下来吃饭。我先在楼下桌等你,锅都开了好久了。”

“其他人呢?”

“早就吃饱喝足玩去了,只有你还在这里睡大觉,我只能等你咯。快收拾吧!”

王参议离开了卧房,画匠摸索着戴上了眼镜。他站在铜镜前用毛巾摆了热水擦了脸,换上了王参议拿来的衣服。这衬衣是浅色亚麻布的,领口和袖口细绣了些蒙古族常见的卷草云头纹作装饰。针线在袖口领口缠绕着,用直线和曲线演绎着丰富多彩的变化。画匠一边下楼梯一边对着自己的袖口揣摩,他想知道这些花纹是什么。

“梅花,杏花,牡丹,海棠,还是芍药?”

画匠在桌边坐定,他拉着袖口,想和王参议讨论上面都是些什么花纹。王参议不清楚,半天说不出来。

有人在猜花,有人在猜人。借着炉子雾气,王参议悄悄端详画匠,觉得画匠出神的样子分外可爱。他真想摘了对方那碍事的圆框眼镜,真想看着对方的眼睛,看里面透露着怎样的欢喜,好奇与光亮……他真讨厌自己的怯懦!在那昏黄温暖的灯光下,他真想摆明了心意,光明正大又肆意妄为地看画匠。他要看个够,就这么不加掩饰赤裸裸地看,但是他又是如此怯懦。

这怯懦是多么的复杂,令人痛苦,这怯懦让王参议思想变得分心犯大过。可他不是才二十多岁吗?明明是最该谈情说爱的大好年华,可是他觉得自己又不懂爱,又没时间迷茫……

爱慕让王参议变得好胆怯,好忐忑。

“好吃吗?你喜欢吗?”

“很好吃啊。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可能吧,我有点累了,需要喝点酒。”

王参议让小二拿了一瓶烈酒,他一口干了大半瓶,画匠觉得王参议语气变得有点怂。

又一盘手切羊肉上来了。筷子夹着肉在沸水中轻轻抖那么三下,再搂三下,肉就熟了。芝麻酱、韭菜花、腐乳汁,葱花、香菜、油炸辣椒,齐齐落落,五颜六色的家伙什摆在一起,那可叫个亮堂,那可叫个光鲜。画匠觉得这些调料稀奇,他还觉得这手切羊肉的纹路有趣——这红底白花的,可不就像卷着的云草纹吗?

王参议还在用手肘着头,他神情俨然有些恍惚了。他想要什么,又谁可以劝阻?他现在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大好的美梦,他甚至想在这美梦里感慨,没有战乱纷扰,没有家仇国恨,什么都没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不该好好爱一场么?

高鲜的羊肉汤煮好了。复撒上些翠绿的葱花,铜锅涮羊肉的老三套粉墨登场:白菜、豆腐、粉丝进了沸水,本是清淡的食物,全把汤的鲜香吸进去了。铜锅刺溜溜地响,再来块芝麻饼,快活,快活,真快活,简直比那神仙还快活!

王参议彻底高了,他手里的酒一杯接一杯。

“快别喝了,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这芝麻饼可好吃了!”

画匠这次是真的饿了,他现在吃什么都觉得香。

“你说这芝麻饼好吃,还是你好吃?”

“怎么的,喝高了?开始说胡话了?”

画匠只顾地吃芝麻饼,脑子里想着怎么把这些游牧风趣融入在自己的下一幅画里——他要抓紧时间给书店投稿了。想着想着,画匠有了些灵感,他拿出速写本开始写写画画。

“你回答我问题啊,芝麻饼好吃还是你好吃?”

喝高了的王参议三番五次都在拿这句话打断画匠的思路,画匠无奈看了王参议一眼,将那一叠芝麻饼推了过去。

“请,你可以尝尝哪个好吃。”

王参议拿起饼,咬了一口。

“尝过了,另一个呢?”

“你想怎样,是要变成老虎活吃了我吗?”

“我吃你?我哪舍得吃你?”

“吃我也行,只要你安分点,你怎样都可以。”

“我哪舍得吃你?我哪有那个胆?你把我想得也太坏了!”

画匠并没有空搭理这个喝醉的人,他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绘画本上。王参议用手肘着蔫了的脑袋,他彻底高了,都快哭出声来了,然而画匠并没有注意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菜和肉都没有了,火也渐渐熄了。店小二过来收桌子,画匠认真道了谢。他把两人的碗筷整整齐齐叠在一起后,想赶紧拿着绘画本上楼进自己卧房作画,却发现王参议也跟了进来。

“你可以把画本放一边吗?”

“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画匠把东西放在一边,他坐在床边,而王参议靠在关着的门边。

“我心里难受,烧的难受,简直像被火灼伤了一样。你根本不理解我在想什么!你总是在那里画你的画!今晚原本可以很好,我想和你聊天,我很想你,但是你只是一直在聊你的画,好像那些画比我有意思到哪里去——我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我不去什么陆军士官,那我们如今会不会……”

灯光反射到铜镜上,王参议在铜镜里看见了两只老虎耳朵。一瞬间,王参议变得沮丧了下去,这种沮丧近似于一种惆怅,甚至悲伤。

“我又变成老虎了,我不想变成老虎。”

“你怎么了?没关系的,老虎是你的一部分,你当然可以在我面前变成老虎。”

“我万一把你吃了呢?”

“我相信你,你不会吃我的。”

王参议躲闪,画匠跟上去追问,可是王参议只是低落地走出门。出驿站的时候,画匠刚好遇到了回来的军士们,他们围上来和王参议交谈,但王参议却推脱,说他现在需要思考下有关军火的事,这样回奉天才好交差,还嘱咐军士们守好驿站,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跟着他。

王参议独自离开了。

“外面这么冷,你就这样一个人走出去?”

“放心好了,我没事,明早找你,带你去海拉尔河边骑马——春天的河流,很美的地方。”

“外面太黑了,你不要独自走,带我一起吧!”

“你不用跟着我,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都多大人了,我们现在又不是小孩子。”

说罢后,王参议就一个人离开了。他压抑住了老虎面相,又变成了大家都熟悉的“王参议”。王参议一路往前走,而老虎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的雪原里,消失在未泯的寒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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